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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爺手裡揉著一團細沙站起來,望著春花。她梳得油光光的髮髻,在渾圓的肩頭上顛顫。只有當她大聲笑了,疙瘩爺才瞧見她狹長眼角處疊几絲細細的魚尾紋。春花說:「遠天野地的,你跑這兒來抽哪份筋哪?」

疙瘩爺怠搭不理地瞥她一眼說:「你不懂,你不懂漁人的心!你知道腳下蛤蟆灘在俺心中的位子么?」春花挖他一眼道:「俺知道,麥村長就從這蛤蟆灘上起家的,聽說還跟黃木匠一起看見海上飛龍了,又在龍帆節里抱回了紙龍!」疙瘩爺倔倔地不搭腔兒,心裡美氣,暗暗罵:「這娘們對俺還真上心了。」春花說:「這都有啥用?你們白紙門家族的人就是迷信,嗬,也倒好,把你從苦海里救了上來!」疙瘩爺扭臉凶她:「啥,迷信?俺信這灘!」春花見他黑煞神似的臉相,一時興味全無,緩兮兮從懷裡抖開一個包,端出一身黑絨絨的夾克衫:「疙瘩哥,這是俺給你買的,你身份不同了,再破衣爛衫,人家會笑話!」說話時眼睛裡有祛不凈的羞。疙瘩爺大聲武氣地說:「你的心意俺全領,可穿這麼時髦的衣衫,俺不是脫離群眾么!」春花掩口而笑,笑得格格的:「你呀,思想不解放,這點你不如呂支書。」疙瘩爺撇著嘴巴說:「呂支書的思想是解放,到後來咋樣,還不是解放到監獄裡啦?」春花盯著他的臉:「你這人還是那麼犟。俺可是跟你說真話,雪蓮灣是沿海開放地區,老後皇曆要不得啦!有些人吃軟不吃硬,有些人吃軟又吃硬,給漁民做工作不能講那些千篇一律的大道理,要審時度勢,察言觀色,抓住對方的心裡弱點,給予安慰、關懷、以情感人,以理服人,才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這樣,上下人事關係才能處得好!往後,俺教你吧!」疙瘩爺蔫蔫的象瘟雞,嘆道:「這麼複雜?俺可沒啥能水,就有一顆血疙瘩心,蠅營狗苟的事俺不做。」春花將衣服塞在他手裡:「傻樣兒,你說得對,對得起大夥,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疙瘩爺被春花的話所感染,頓時添了精神兒,響脆脆道:「你這話說俺心裡去啦,俺疙瘩爺天生泥腿人,不幹是不幹,干就一竿子插個漂亮!」

春花歡喜得忘了形:「你還會吹牛了?」疙瘩爺也便沒了遮掩和約束,自由懶散得荒唐,抖開老年夾克衫,彎腰輕輕鋪在沙灘上,兩隻毛糙糙的大手深深摳進沙里,沙沙響。然後一捧一捧地將細沙撒在衣服上,黃亮亮的沙子在他手中堆出一個顫顫的圓堆兒。春花看見了,挑起眉毛叫:「你這是幹啥哩?」疙瘩爺理也不理,七纏八繞,系下牢牢的梅花扣兒。這扣兒是他與蛤蟆灘的情結。他神神怪怪地搭上肩,哼著歌揚長而去。走到麻麻瘩瘩的黑泥灘時,擰脖兒朝蛤蟆灘好一陣張望。

春花呆愣片刻,追一陣站一陣,拍手拍腿地咒:「噯,缺大德的,瘋癲了不是?」

注釋14:祭潮

雪蓮灣每年來兩次祭潮。

祭潮個個是滿潮,滿潮捲來的時候,是人們搶潮頭魚的季節。漁人巴望的不僅是潮頭魚,祭潮湧疊著他們的念想,他們看成是海龍神顯聖的日子。泥黑色灘涂上站滿了提網背筐的男男女女。他們望望海,鬥鬥嘴兒,歡歡快快的樣子。

祭潮湧來之前,灘上沒有風。船擱淺了,纜繩鬆軟,遠遠地晃著幾日的乏累,孤孤零零地擺著。大雄光著膀子,赤腳踩在泥灘上,跟幾個娘們鬥嘴。他不時踩著泥,淤泥如蛤蜊皮子一樣粗糙,在他腳桿周圍浮浮泛泛,脆脆地吱扭著。

下課之後,麥蘭子也來看熱鬧了。她悠閑地坐在舢板上,兩桿白嫩的腿放進水裡搖來盪去。大雄壯美的身板子汗粒細密,油光光地泛著光澤,裸露的肌腱涌動咕咕的聲響。他在雪蓮灣女人們眼裡就是一匹好看又好用的騾子。大秧歌過去是個寡婦,肉乎乎的身量和野野的辣勁兒確實像一條漢子。這會兒嫁給了老串子,聽說老串子是個陽萎。大秧歌故意當著老串子的面兒同大雄挑逗似地發泄著委屈。老串子扭扭臉就裝看不見,但那桿長煙袋哆嗦了。大雄今日格外興奮,嘴裡呼出辛辣的酒氣,拿自信的目光玩弄著湊過來的女人。他也要發泄,他要讓麥蘭子真真切切感受一下他在女人群里的地位。「多少女人希罕俺,你小樣兒的偏不知足吶。」大雄見了麥蘭子就這樣說。

大秧歌亮開嗓門子說:「大雄,你這傢伙肚裡長牙,心狠呢!」大雄就擰著眉頭子笑:「俺咋狠呀,你是不是還心疼被俺扯碎的花褲衩子?嘿嘿嘿……」大秧歌顛著一身軟肉像扭秧歌似地湊過來了:「臭大雄,俺可從沒想那個。俺虧的是對你那片心哩!哼,給你多少,也是雜燴湯里的豆腐,白搭!」大雄很美氣地笑了,他說:「你整日口口聲聲對俺好,老串子大哥還不將醋罐子敲碎呀!」大秧歌撇撇肥厚的嘴巴:「他呀,毛嫩呢!他那本事就雞巴會給俺講故事。」眾人哄地笑了。老串子狠狠瞪了娘們一眼,不敢吱聲。大雄笑得嘎嘎的,險些閃腰岔氣兒。大雄瞟了麥蘭子一眼說:「大秧歌,俺弄糊塗啦,你對俺這麼好,可俺還是個光棍漢呢!也給你兄弟搭咕一個?」大秧歌嘴巴一翹一翹地說:「你小子說良心話,俺沒給你介紹過嗎?」大雄咧著嘴:「快別提了,你給俺介紹過你表妹,跟俺說是瓜子臉,賊漂亮。俺見面一看啊,瓜子臉是不假,可那尖尖兒他娘的朝上啊!沒把俺嚇個跟頭!」眾人笑了,麥蘭子更是笑得不行。大秧歌說:「你別侮辱俺表妹啊!佔了便宜又嚼舌頭,你當面鑼對面鼓,問麥蘭子個應聲,俺不出雪蓮灣立馬就給你狗日的領一大隊姑娘來!」大雄得意地笑了。麥蘭子急急甩過一句來:「大秧歌,俺是俺,他是他,你去給他領啊!」眾人又笑。大秧歌說:「嗬,真是生薑脫不了辣氣呢!俺真領啊,你就該哭鼻子啦!」麥蘭子說:「你少扯上俺!鬼才會哭呢!」大雄笑笑,撓葫蘆頭,頭皮唰唰直落。大秧歌不再理麥蘭子,繼續望著大雄:「你別小鬼吹氣啦!多烈的大老爺們,也得讓娘們治得服服帖帖。」大雄又擺出一副賴樣子,拍著胸脯子說:「你們娘們家個個光頭頂皮球,靠不住!想治老爺們?到頭來是天上扭秧歌空歡喜!哈哈哈……」他咧開瓢似的大嘴笑著。

大秧歌氣得瞪眼,舞著厚厚的大掌喊:「大芝、月琴、仙鳳……你們聽見了么?大雄這狗娃蛋罵咱女人呢!咱就草雞啦?」幾個娘們伸脖跺腳地嚷:「不中,咱得治服他!」大雄伸手在大秧歌肉滾滾的褲襠里抓一把說:「這樣兒的還滿張羅。」他的笑里裹著一個鬼洞洞的東西。大秧歌尖聲細氣地叫一聲,扭身笨拙拙地朝大雄撲去:「來呀,姐們兒上啊!不揪下他那玩藝才怪呢!」三個娘們齊齊應著呼啦啦圍過來。大雄笑模笑樣地躲躲閃閃,「呱嘰呱嘰」踩得黑泥響。大秧歌撲了空,雙手扎進黑泥里,嘴巴吻住了黑泥。灘上人又一陣笑。那三個娘們推推搡搡地拽住了大雄,大雄只輕輕一掄,娘們一個一個跌進泥里,濺起烏黑的泥片子。大雄縮頭縮腦地笑。噗嗒嗒一下子,冷丁有一團黑泥糊在他的臉上。這是大秧歌從他後面的突然襲擊。他胡擼著臉,四個娘們就拉拉扯扯地將他按倒了。大秧歌把一隻手伸進大雄的褲襠,狠狠捏了一把那物件。大雄疼得鬼叫了一聲,這一聲叫,讓麥蘭子心尖一顫。大秧歌把手從褲襠里抽出來,喊:

「大雄,狗日的,你服不服?」

「就不服,就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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