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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爺丟七奶奶臉了。嚴格說是給七爺丟臉了!

夜潮爬上來了,嗚嗚濺濺地嘲弄著什麼。別人都以為疙瘩爺回去了,黃木匠提著馬燈尋他,拖死狗似地拖回他。黃木匠救了他一命。醒來了,疙瘩爺方知髒了灘,心裡後悔不迭。然而第二年文化大革命開始,「龍帆節」被當成舊風陋習抹了去,自從沒了「龍帆節」,疙瘩爺心裡就沒抓沒撓的空落。後來又分船單幹了,疙瘩爺操持幾次也沒成,人心散如灘上沙子再也攏不回了。疙瘩爺每次出海都抓上一把蛤蟆灘的沙子,遠遠望那灘地,便是一個糊糊塗塗的窟窿固定在酸酸的眼眶裡。人生就是陸續生出無數這樣的窟窿再去一個個添補,也許一輩子也補不上。

黃木匠悵悵地望著黑咕溜秋的海灘,去日的情情景景湧上腦海,很沉地嘆口氣道:「疙瘩兄弟,你這個當村官的還不知道?改革開放了,龍帆節,沒那景兒啦!如今都是各做各的夢,各賺各的錢,誰還願犯那折騰?」

疙瘩爺迷迷瞪瞪地盯著黃木匠:「錢,這鳥錢啥玩藝兒都替代啦?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比錢更他娘較勁兒東西啦?要錢,連尊嚴都不要了嗎?」

「別看你當了支書,慪那氣也白搭!」

「不是慪氣,龍帆節不該斷!」

「這年頭兒的龍帆節沒啥勁啦!」

疙瘩爺頓時黑了臉,倔倔道:「沒勁?摟娘們鑽艙子來勁兒!臭漁花子就是沒出息,趁多少錢也是賊人!祖宗傳下的禮儀不是哄孩子玩的!漁人的魂兒都裝里啦!」

黃木匠縮縮脖兒笑道:「看你這勁兒,還真想再把龍帆節鼓搗起來喲?」

「對,不他娘來一回,死不冥目!」

「你是大支書,村裡人還不是聽你招呼!」黃木匠愣了一下:「不過,你也就是跟俺誇誇海口,到動真格兒的時候你就不上心啦!俺還不知你們當官的啥心思?」

疙瘩爺瞪圓眼:「操,你信不過俺?」

「不是信不過,是你變了,你還有當年打海狗的勁頭嗎?」黃木匠蝦著身說。

「你狗眼看人低,俺要是鼓搗成了呢?」

「俺甘當你疙瘩爺襠下一條狗!」黃木匠打賭似地說。

疙瘩爺雙眼火球般燃燒,屈腿,從沙灘彈起,笨拙拙奔向船,熊一樣爬上去,抖抖水澇澇的身子,沖黃木匠喊:「上有星星下有大海,搞一回龍帆節,咱就敲定啦!」黃木匠瘟雞一樣「嗯嗯」著:「俺等著吧!」就拿眼尋著藍幽幽的海面。過了一會,黃木匠又嚷嚷道:「幹完活兒,到俺小鋪里喝兩盅,俺請你吃龍蝦!」喊著便橫蠻地搖起大櫓,咿咿啞啞入海去。

天高風涼,滿天的星斗閃爍,總叫人感到無限的遙遠。半拉子月亮游出雲朵,映到水裡就像一條昏頭漲腦的娃娃魚。風歇著,海流平平緩緩地涌,不時濺起白花花的水泡兒。疙瘩爺賊眼順水泡溜過去,嘴裡念叨:「有戲!」便捻下櫓,船一停,夜一遮,膽子就大。他「咕嘟」一個猛子扎進海里。遠遠地,黃木匠瞟一眼翻花的水泡,反反覆復自語:「這疙瘩爺,還猴兒似的麻溜哩!別看這鬼傢伙吃了官飯,心裡到謀得狠呢!還是一條好漢!」邊說邊抖抖索索地擇網。

漁人各精一路活兒,黃木匠除了造船,還能拿網兜蟹。疙瘩爺除了當海眼、打海狗,還精於潛水摳龍蝦,他是出名的老水泥鰍,一次入海能憋好長好長時辰。夏夜的雪蓮灣海水表面熱嘟嘟,底層涼扎扎。剛入海的疙瘩爺渾身汗毛涼浸浸張開來,手腳慌得緊,過一會兒就清爽了。他調動多年鑽海尋蝦窩的經驗,輕輕巧巧地摸,巴掌隱隱刮拉著麻麻疙疙的海底,便有一綹綹的海草癢兮兮地搔他皮肉,奇形怪狀的海魚在他身旁鑽來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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