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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老人才覺得牲口槽子似的窄舢板用著不爽手了。他使勁兒地搖著櫓,尋著傘形浪花。紅藻流勢很大,顏色變得紫紅,豬血似的,映在老人臉上黑黝黝閃光。血水隨著海流遠遠飄去。亂馬朝天的喧響里,老人遙遙聽到幾聲召喚:「疙瘩爺,俺來啦——」

老人扭頭看見划船顛來的大魚。

「快回吧,大魚!」

大魚很興奮:「你去幹啥?」

「去尋藻王。」

「俺幫你!」

「你不要命啦?」

「俺不是孬種!」

「快回,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疙瘩爺怒成一張猴腚臉吼著。抬起頭,看見泥岬島海灘催起一道高高的海浪頭,像一張銀色水帘子橫桂在海天之間。老人知道這是泥岬島北頭吹來的一股邪風挑起來的,就像一道天然屏障。他當海眼那時,就獨自駕船闖來闖去。老人扭過頭來,沖大魚吼了聲:「你從這兒搖船上島,快,聽話!」老人話音沒落,蠻橫的大掌將櫓一按,船就顛過水帘子,船在水中割出一串嗖嗖的聲音。老人顫顫抖抖地搖晃著,愣神兒的時候,大魚搖蕩著破舳板飛魚似的闖過來了。老人想試試大魚的勇氣,這小子初生牛犢不怕虎,行啦,或許攔海藻王的時候真能搭上手呢。大魚使勁兒搖著水澇澇的腦袋,咧咧嘴巴,又跟緊了疙瘩爺。疙瘩爺覺得只有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才能在海里摔打成硬漢。老人將船一抹,人和船就斜斜地劃開,將大魚的船引進一片空檔兒。大魚的船顛顛地朝泥岬島靠攏了。大魚急赤白臉地搖擼調頭,已來不及了,水流越來越緊。老人和鷂鷹離他遠了,大魚知道老人怕他吃虧才跟他擺迷魂陣呢。他就像魚精般野得抓拿不住,唏哩嘩啦脫光了濕衣裳,露出健壯的肌肉,彎腰撅腚就要往海里跳。這小子,不是拿鐵錨往老人心尖子上戳么?老人剛剛拿定的主意又叫沒頭風給撞亂了。剎那間,老人遠遠地吼一聲:「大魚,接錨!」大魚搖了搖身子挺住了,見一隻鐵錨頭 「呼呼」飛來,「咔」一聲抓在船板上。老人又用煙熏酒腌的粗嗓門喊:「大魚,沉住氣,過會兒咱拿繩子攔藻王!」大魚樂了,臉蛋子一片虹彩。老人沒有打完的藻繩竟在這兒派上用場了,實際上,這繩子就是給今天準備的。老人和大魚的船就用一根藻繩連一起了。藻繩像條鞭子「啪啪」地抽打著海面,彈起一絲絲海藻。疙瘩爺將繩頭兒死死纏在腕子上,另一隻手搖櫓撐著平衡。疙瘩爺雖然看不清爽,但鼻孔嗅到了一股氣味,一下子湧進肺腑。一聲苦苦的、近似哀求的的嘆息,顫顫地從他心底湧出來:「紅藻紅藻,留下來吧!」

大魚拽著繩子在浪頭裡顛竄:「咋還不見藻王啊?」疙瘩爺僥倖地說:「真的不來倒好啦!傻小子,攔截藻王可是倒霉透頂的事啊。」老人覺得自己要被拖垮了。僵了一會兒,兩條打橫的船吃不住勁兒了,被浪頭拍得丟了模樣,痙攣著隨浪頭退去。疙瘩爺腦里猛地打了個閃,紅紅的水帘子突然變黑了,海里轟地晌了,轉眼間水帘子被炸碎,浪花噴泉似地濺起幾丈高,哪怕在很遠的地方也能看見。老人嗅到了濃烈的藻氣,嗆嗓子眼兒。

藻王!

疙瘩爺終於明白過來。老人眼前的藻王不是紅的,鉛灰色,熔錫一般,粘稠,晃亮,似乎還夾裹著一股迫人的寒力。老人厲厲地吼了聲:「大魚,拉繩子——」 大魚脆脆地應一聲,藻繩就像弓弦一樣拉直,彈得崩崩山響。藻王滾過來了,吞天吞地的勢頭橫掃一切,藻繩像纖絲一樣脆,輕輕一撞,斷了。藻王滾動的速度很緩。但兩隻舢板卻被這個龐大的怪物頂翻了,大浪一拍,彈起來,炸開,便有木頭片子亂亂地飛起來。疙瘩爺沒想到他們敗得這麼快,這麼慘。人在藻王面前像一隻小魚那麼軟弱無力。疙瘩爺頓覺藻條子狠狠地抽打他,疼得他一暴一暴地叫。他感到身上腫起縱縱橫橫的肉稜子,鼻孔也澀澀發堵,一摳,挖出一團肉囊囊的海藻。他踩著水探頭尋找著大魚,滿眼渾渾血紅,只聽見鷂鷹低低地貼著水皮兒嘶鳴。老人拚命扒拉著身旁的藻絲,疾疾往泥岬島方向游移。老人此刻很想再與藻王拚一回,可他擔心大魚,這小子還年輕,不能毀了他,那樣一來啥都是罪過了。他不能為索回藻王而造成新的不可饒恕的罪過。實際上,大魚的邪命長著呢,他被浪頭頂上泥岬島的泥窩子里了。他沒有恐懼,雙手插腰,威風凜凜地喊著:「快過來,疙瘩爺——」

「呆著別動!」疙瘩爺吼了一聲,心裡踏實了。

疙瘩爺不再往島上游,又折回來尋找藻王。他啥也看不見了,眼珠脹脹得像要炸裂。紅藻與海流醉了似的搖舞,將他的身體撕扯得歪歪扭扭。耳鼓裡灌滿了嗞嗞的鬧響。他喉嚨里連連咕嚕著,如念一道收魂咒。他忍住疼痛,迷迷瞪瞪地抓住一塊木板,竟碰在板上的鐵錨頭了,掰下來,扯出繩頭,朝水流方向狠狠甩出錨頭。錨頭濺起一團水花,沒有抓住。疙瘩爺重新甩出去,這一次抓住藻王的尾巴了,繩子就綳直了。老人死死拖拽著,拖著,順流而去。他的身上正被一層一層的紅藻所包裹,裹得厚厚的,圓圓的,遠看就像一團新生的藻王。實際上他還沒挨著藻王,纏在他身上的是跟隨藻王遷徙的海藻。疙瘩爺頓覺喉嚨發緊,青色的嘴唇顫抖不已,臉色白了,喘息著,閉著眼,慢慢變得老淚長流:「紅藻,別走啊,你們別走啊!」

紅海藻大規模地走了,洇紅了海,染紅了天。

鷂鷹追逐著藻王,哀哀鳴叫著,遠去了。

當天傍晚,鷂鷹飛回來了。

大魚看見鷂鷹,跪在海灘上,哇地哭出聲來。他再也看不見疙瘩爺了。村人看見飛來飛去的鷂鷹,都心裡惶惶的發怵了。麥蘭子望著鷂鷹,孕起一臉的悲戚,啜啜地哭了:「爺爺,你在哪兒啊?」只有七奶奶沒哭,七奶奶回到疙瘩爺住的院子,默默地望著半扇白紙門說:「門上有顯影,他沒死,快去找找啊。」

一連幾天,麥蘭子和大雄都在海上尋找疙瘩爺。

鷂鷹神神怪怪的旋著村莊上空飛,任千呼萬喚也不落下來。有時呱呱地叫幾聲,那嚇人的聲音彷彿要向村人告訴點什麼,告訴點什麼,可它說不出來,只能嗚嗚地叫幾聲。大魚一聲唿哨,鷂鷹落下來了,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大魚的肩頭上,大魚神神氣氣地肩扛鷂鷹在海灘上奔跑著。忽然,鷂鷹從大雨的肩頭飛開,凄厲地一聲鳴叫,朝遠處飛去。大魚循著鷂鷹的方向望去,分外驚喜。

麥蘭子和大雄攙著疙瘩爺回來了!

最初幾天,海里缺了紅藻照舊有魚吃,工廠的錢財滾滾而來,村人的日子過得相當寬展、滋潤。走的走了,來的來了,並不有怎樣的驚奇,沒有怎樣的憂傷。可是,就在這個閏年初秋的一個黃昏,果然應驗了疙瘩爺相信的魔咒,一個使人聞之生畏的神秘傳說顯現了。

黃昏時,海水平平緩緩地漲,漲至村口了,望一眼漂浮的菜葉、海帶和死魚,方顯出這潮依然在漲。人們沒有理會,靜夜子時,夜氣沉沉。這時的海上嗖嗖地躥起白毛風,霧瘴瘴的海面盪起悠遠古怪的唻唻聲。眨眼功夫,幾丈高的海浪頭滾滾蕩蕩忽忽涌涌地奔小村壓來了。在村委會值班的苗瑣柱村長在喇叭里吼了一通,就慌慌地敲鑼,讓人們撤離。這回怕是真的來海嘯了。他懵了,擠擠撞撞人群也懵了。往哪兒逃?哪兒是安全島?

為頂住海嘯,七奶奶沒慌,她豎起兩扇白紙門。門上貼著老人新剪裁的門神:燃燈道人。門挺立著,可是海水卻漫上來了。疙瘩爺和麥蘭子硬把七奶奶拉走了。門神沒能鎮住海嘯,但是,七奶奶還是給村人指了一個逃生的安全島,村東的老墳地。疙瘩爺馬上明白了,嘴對著鷂鷹嘟囔了一句,鷂鷹就飛起來了。當人們瞎撞,亂成一團的時候,夜天里驟然響徹了鷂鷹的嚎叫,鷂鷹瘋瘋地飛著,兜了好大一圈兒,就孤孤零零地朝村東老墳地飛去了。人們這才想起,海藻節聚群兒的老墳地是雪蓮灣地勢最高的地方。人們奔命似地湧向老墳地。墳地清冷寂靜,凜光閃爍,各種樹木依稀可辨,擠在老墳地的村人望著直逼腳下的泱泱禍水慟哭了。人們想起紅海藻來了,對著大海說:「紅海藻,你快回家來吧!「然後一個個都下淚了。

鷂鷹落在了老墳地的參天古樹上,靜靜地瞧著疙瘩爺。

第二天早上,潮水退去了。人們返回家園。

世間的事常常不可詮釋,村人在破譯著什麼,可是,人們無法弄懂,只能在劫後的海灘上感受大海深處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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