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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場面吸引了孩子們,裴校長趕過來了。裴校長扶起泥里的魚販子說:「別打了,忍一忍都過去啦,都是一般肩高肩平,誰也別苛薄誰啦!」

「墨斗」仍不服氣:「他哄抬物價!」

麥蘭子光著腳丫好奇地站在泥灘里,神情專註地聽著校長給「和稀泥」。裴校長不急不躁,說話慢聲細語:「物價,是有個極限。可在每天發天的日子,僅僅是物價能解釋的么?」

「你說呢!」

「你們得尊重他們的勞動。」

「是他狗日的調歪!」

裴校長嘆口氣,說:

「你們看,他的船都顛嘩啦了。」

「那是另一碼。」

「不,船是漁民的家,人是船的魂。咋能分開呢?」裴校長一副很激動的樣子,「今天大家也都看見啦,大雄拿命做抵押闖灘,他圖的就是拿蟹蝦換點錢嗎?不,他真正品味的是漁人與大海較量中顯示的壯烈、強悍和驍勇的尊嚴!尊嚴,懂嗎?你們只知道販魚,賺錢,沒有在大海里出生入死的體驗,好些事情,你們是無法理解的!」

魚販子慌口慌心呆了。

「還是文化人會說話。謝謝啊!」大雄頭皮一陣麻脹,咧嘴笑了笑。

麥蘭子心裡說到底是文化人兒哩。

魚販子嘟嘟囔囔退去了。

「裴校長,別尿狗日的,不服衝過來。」大雄啐了口泥水,舉舉雙拳。

麥蘭子眼裡的大雄就是一個賴樣子,拳頭又虛又黑像兩個饅頭。他左左右右就那幾句野話,麥蘭子聽得有些煩了。他淡淡地說:「大雄,回吧!」她的聲音如夜鶯輕唱,暖酥酥往大雄心裡鑽。大雄怪模怪樣地瞅著麥蘭子笑,腦子裡一片空茫。「俺要早下來,也就沒的事啦!」麥蘭子說。大雄說:「那你也就沒戲看啦!」於是她就笑:「是真的,俺看不夠,裴校長說的詞兒俺也聽不夠!怪好玩兒的。」大雄訕訕地笑,像頭瘟頭瘟腦的老牛。一蹲身,一筐瓷瓷實實的海蟹穩穩地拋上肩,抖出了嘎嘎的響聲。麥蘭子覺得好像有怎麼抖也抖不盡的東西在他屁股後面晃,滴里噹啷地晃蕩。大雄瓮聲喊:「蘭子,快回家呀。」麥蘭子正跟裴校長嘀咕話,扭頭甩一句:「熊樣的,風光的你,誰跟你回家?」大雄改口說:「不,去你酒店喝酒。俺是你的顧客啊!」

裴校長走了,麥蘭子鬼鬼地一伸舌頭,一扭一扭地跟來了。

天黑實了,黑暗對於漁民來說,常有一種親切的陌生感。灰灰搖搖的炊煙從河堤上盪過來,在他們的頭頂晃出無數虛幻。空氣粘,有點堵人。大雄砸著長腿走,喉結咕嚕著,偷眼瞟著麥蘭子的圓腚,嘴裡嘟囔著:「大屁股女人好,肉乎,能幹,還能多生崽兒呢。」麥蘭子沒有聽清,忽然回頭瞪著他:「你嘟囔啥呢?」

注釋⑧:開霧

發天的時候,疙瘩爺一直躲在泥鋪里喝悶酒。夜裡回了一趟村,看了看老娘,看了看挖出來的大鐵鍋。疙瘩爺心裡難過,眼裡忍不住湧上兩行熱乎乎的淚水。他覺得娘這把年紀了,還想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便梗著脖子跟七奶奶鬧:「娘,您真可以啊?咋跟村官攪一塊了?咱麥家該有多光榮啊?海都壞了沒人管,他們還有閑心折騰俺爹的鐵鍋!」七奶奶狠狠瞪了疙瘩爺一眼:「你能,你能頂得住?你娘不糊塗,這鍋不會白折騰的。」疙瘩爺一臉茫然,怏怏地離家回海灘了。

這一走,疙瘩爺就不想再回來了!村裡真的沒啥意思。日子像一泓靜水,單調而乏味。大海的日子卻是在呻吟的咆哮聲中挺過來的。大海挺著,挺一天算一天。死藻越積越厚,層層疊疊地將海灘涌蓋了。老人不敢正視大海了,慢慢壓住心驚,坐在泥屋裡,不慌不忙地搓起海藻繩來。老人的心被摘去了,臉苦苦地愁著。

那天中午,老人的繩子還沒搓完,大魚就驚乍乍地跑進來喊:「爺爺,快來看吶,海咋啦?」

疙瘩爺穩不住了,跟兔子似地跑出來,手裡還捏著那根沒打完的繩子。

他呆了,愣了,傻了!

過午的日頭又懶又丑,照著躁動的海浪頭。那個神秘恐怖的青紫圈兒瀰瀰合合。潮水泣泣訴訴退去,發出悲愴的哮喘聲。大海的顏色在老人眼裡極有層次地變換,蒼白、淡灰、黛藍、血紅。紅藻擁擁撞撞地隨潮退去。活藻死藻扭結在一起,掀起幾分妖治的紅霧,映得天景兒燒著一樣。紅霧慢慢洇開來,一點一點織成蘑菇形。

疙瘩爺知道祖先叫「它開霧」。開霧是很有說頭的,那是海龍神動怒吹來的仙氣。紅藻走了,它們會成群結隊地退到深深的大洋里去,尋覓新的家園。他聽祖輩人說,光緒年間海上「開霧」就鬧過這麼一回。後來紅藻要又來了,這一回怕是一去不返了。疙瘩爺聽見了紅藻撞擊的顫聲和深處盪的唻唻聲,愣了許久,方省過神兒來,掄圓了手裡的藻繩,駭然地吼了一聲:「紅藻,不能走哇——」他撲跌跌奔舢板船去了。

鷂鷹正在去層里翻著跟頭,聽見主人的吼聲,虎虎地斜衝下來,追著舢板船。鷂鷹也感覺出海勢的異樣來了。大魚鬧不清出了啥事,見疙瘩爺誠慌誠恐的樣子,心裡也緊張起來,顛顛兒地跳上自己拾到的破舢板,一路追來,緊緊咬著疙瘩爺的舢板船。

整個大海在悲泣地翻湧。老濁的浪頭裹著紅藻退去,大片大片的黑色泥灘十分得意地從海里鑽了出來。疙瘩爺聽老人說過,「開霧」時紅藻集體遷徒。恐怕這就是。疙瘩也已經感到鉚船釘似的沉悶聲音從大海的腹中盪來,有一種包孕天地吐納日月的氣勢。老人覺出大海的冷峻和無情了。紅霧和海霧化在一起,使海面變得黑天不像黑天白天不像白天。能見度就差了,使老海眼的目光限定在小圈子內。老人凝神去搜巡海面上傘狀的浪頭,他要儘快找到藻王,豁出老命也將藻王攔回來,藻王就會有紅藻在。儘管老人的想法很天真,卻很對路子。關鍵是他在這片海域里能尋到藻王么?就是碰見,憑他孤單力薄的能截住藻王么?紅藻也象得了大赦一樣,逃得賊快,張牙舞爪的彈開了,彈絲絲金紅,網似的,忽兒探頭忽兒下沉。老人的破舢板也隨之一躥一躥,好像匹失控的野馬發瘋前行。顛得老人身上的血往頭上涌,老人暈得眉眼縮成一團,像一塊干柿餅子。浪沫子不時噴濺到臉上來,流入嘴裡,又將他臉上的泥灰衝出一道道彎彎的小勾兒。老人粗糙地咳了一聲,吐出喊水,蠻悍陰鬱的喉結就上下滑動。水花在船幫上蹭著,瞅冷子就漫來一股兒,老人腳下濕了,鐵錨和錨繩都洇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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