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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奶奶看出大雄喜歡麥蘭子,心裡高興,但七奶奶嘴上不說,她等待著黃木匠來求婚。可是,黃木匠沒來,大雄也沒正巴經地向麥蘭子求婚。七奶奶心裡著實不悅。但七奶奶明白,在麥蘭子的海味酒家裡,好多男人細麻蒼蠅似地圍著她轉來轉去,等麥蘭子的心跟別人跑了,大雄就該傻眼了。可是,七奶奶的擔憂毫無道理,麥蘭子理都不理他們,能走到她眼前的,除了裴校長就是大雄。有一次麥蘭子去網廠找張士臣廠長拉包桌。張士臣看見麥蘭子就笑眯眯的。日子久了,張士臣就對麥蘭子有了美妙的想法,天天他都甩著兩條短棒一樣的粗腿搖進酒家,大把大把的票子甩出來喝酒。張士臣買通了麥蘭子的乾娘。麥蘭子爹死後,娘就去世了,爹出海打魚的時候死在海里,娘是想爹想出了怪病,患癌症死的。當時,麥蘭子和麥翎子還小,她們是吃乾娘的奶水長大的。乾娘動員麥蘭子給張士臣當情人。麥蘭子堅決不應。乾娘就說:「張士臣是農民企業家,有錢有勢好多姑娘巴結還巴結不上呢。「麥蘭子說:「俺看不上他,俺也沒有穿金掛銀的命。」乾娘急急歪歪說:「你到底干不幹?」麥蘭子說:「死也不幹。」乾娘說:「死丫頭沒一點良心虧俺那些奶水。」麥蘭子俏麗的目光咄咄逼人地說:「乾娘等俺生了孩子讓孩子喝奶粉,俺擠奶還你。」乾娘罵罵咧咧地笑噴了:「鬼丫頭,你成精啦!有這麼還人情賬的嗎?」這之後娘倆總是疙疙瘩瘩的。這事讓七奶奶知道了,就把乾娘狠狠罵了一頓。張士臣的包桌算是徹底挪走了。

發天的時候,老河口頂上來的漁船少得可憐,酒家一晚一早的海貨就供給不上了。麥蘭子要到老河口買海貨。她鑽出灶房,打扮打扮,一路跑到老河口。她幾天的樂事全都在這裡。她最愛看大雄闖灘的強悍和一腔化不開的野氣,看他在沉重勞動中保持的巨大熱情。她就朦朦朧朧生出一種渴求,很快會燃成一腔複雜的心火。

天像一條藍旱船,潤著無邊的藍。發天的浪頭子滾滾蕩蕩,一陣復一陣,久久不息。縮進泥岬里的船怕是得來日攏灘了。大雄的船神神氣氣在海灘上顛著,攪起一灣的鮮活。他很快就適應了環境,闖灘時的興奮、刺激和憂慮,馬上轉變成一種常規生活。什麼樣的人都得面對平淡的常規生活。他朝麥蘭子搖著蒲扇似的大掌喊:「麥蘭子,你下來喲。」

麥蘭子做出高深的樣子搖頭。

「滿籽蟹,皮皮蝦。」

麥蘭子仍舊不語。

「這小樣兒的,玩深沉呢。」大雄說。

麥蘭子把目光扯回來,像看大戲似的,扳住笑。大雄一桿目光軟了酸了,擼了一把烏油油的鼻頭,嚷嚷道:「俺讓七奶奶打你屁股!」麥蘭子不動聲色,滿臉的內容。大雄愣了一下,很沉地嘆了口氣,好像從麥蘭子臉上讀懂了什麼,扭身撲甩著大腳片子,踩響了泥灘。他熊似地爬上船板,抱起折斷的一節龍骨, 「通通」兩下子戳開船門。沉厚悠長的悶響像鉚船釘的聲音,盪開沉沉的暮氣,火爆爆的。大雄哈腰鑽進艙子,艙里充斥了辛澀的涼津津的漚餿氣。他劃拉著大手摳緊了蟹筐,稀湯薄水地拽出艙子。他又相繼拽出兩筐皮皮蝦。「嘩」一個大浪,砸得破船哐啷啷一陣痙攣。大雄毫不在乎,任潮吼唱,任船呻吟,一弓身,一隻鐵鉗般大手拎一隻筐子,縱身跳下船板,輕輕巧巧落地,濺起麻麻點點的蛤蜊皮子和泥水。蟹筐被墩得脫了形,一隻只烏青肥碩的梭子蟹嘁嘁嚓嚓舒筋展骨。他又拽下另一筐皮皮蝦時,男男女女的漁販子擠擠密密湊過來,像貓見了鮮腥,透著交易的興奮。「大雄,賣給我吧,俺等狗日的三天啦!」一個黑壯壯的魚販子說,搖動的腦袋像木匠用的墨斗兒。大雄迷迷瞪瞪的憨笑,一個個撅高了的屁股望他的海貨。

過了一會兒,大雄就覺得膩歪了。麥蘭子為啥沒湊上來?他又歪頭朝人群里尋著。麥蘭子正朝什麼人招手。大雄心提起來,賊賊地尋著,看見了裴校長,心裡就沉了一下。裴校長穿一件灰衣服,白瘦的手臂抖著一個網兜,不時拿眼瞄瞄發天的海面。身後跟著一個老師和一群孩子。大雄知道他是帶孩子們上海洋課。一碗筆墨飯,害得他太弱了,讓人生憐。那堆人里蠅營狗苟的,哪像咱這路漢子穿大鞋放響屁過癮。大雄想著,就呼啦啦被魚販子圍了。

「大雄,報個價吧!」「墨斗」推開眾多同行死乞百賴纏著大雄,頻頻遞煙,眼神里卻是充滿鄙夷。大雄歪著臉相,懶得答理他們,得意的目光壓著黑壓壓的腦袋。人們的目光咬著他,又口口聲聲激他。大雄不惱,身板子一前一後地搖著,嘴裡發出一車短促的唏噓聲。「墨斗」不耐煩地問:「瞧你小子牛的,快說個價吧!」大雄大大咧咧地晃晃大掌:「蟹」!

眾人吸口涼氣。

大雄又晃大掌:「皮皮蝦。」

又一口涼氣。「墨斗」黑黑的臉相,炸了:

「狗日的,真黑,換棺材本哩?」

大雄拿眼在「墨斗」身上搜刮一遍。

「包腳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呢!」「墨斗」又說。

大雄圪蹴著,手一陣一陣發癢。

「煙袋杆子,黑心!」

「烏龜爬門坎子,翻個兔崽了!」

「墨斗」連連罵:「是個茬兒。」

大雄說:「螃蟹吐沫,沒完沒了啦!」

「對你這號人,哼……」

大雄火了:「俺是哪號人?」

「墨斗」咕噥了一句什麼,大雄沒聽清。就這麼輕輕一咕噥,卻壓得一條漢子丟了分量。他頓覺得鼻孔熱辣辣堵得慌,一摳,挖出一塊硬巴巴的黑泥。「狗日的,爺給你實惠的!」大雄吼聲如響雷在大海上粗野沉悶地滾動,伸出一隻腳輕輕一擰,就將「墨斗」勾倒了,「啪嘰」一聲四仰八叉跌在泥水裡。「黑了心的又打人!」魚販子喊。「墨斗」沒吱聲,哼哼著爬起來,鼻子一抽一抽,把腰殺得低低的,黑炭棒一樣的手臂開出嘎巴巴脆響,悶悶一聲鈍吼,壯牛般朝大雄嘰嘰嚕嚕地滾。兩人絞成一團。大雄腦袋被泥水漿糊似地粘膠著,怪異的臭腥一陣一陣鑽他鼻孔。他野野地吼鎮鬼號子,吼得「墨斗」見了鬼似的發軟。「大梆子,加油!大梆子,打狗日的!」魚販子們齊齊為「墨斗」加油。「墨斗」在眾人鬨笑里鎮靜許多,騰出一隻拳頭擊中大雄的左腮。

大雄頓覺頭昏眼花,腦殼嗡嗡響,疼齣兒滴酸淚。「墨斗」興奮了,吱溜溜騎到大雄身上,一手摳緊大雄的大腮,一隻拳頭搗得狼虎。大雄覺得天旋地轉看不清爽了。「搧,搧他個狗日的!」「這回他是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兒啦!哈哈哈……」人們似乎很解氣。大雄竟沒掙脫,閉了眼,呼吸順暢,睡著了似的,剋制著自己的愉快心情。任「墨斗」一下一下搧,腦袋配合著一下下地擺。鼻頭的血小紅蛇一樣爬出來掛在嘴角上。他笑了一下。「大雄,服軟吧!」人們嚷。麥蘭子遠遠地津津有味兒地瞧大戲,見大雄草雞了,就慌慌地喊:「大雄哥,大雄哥你不能就這麼完蛋啊!」大雄聽見了,來勁了,輕蔑地吸溜一聲鼻子,拿舌頭舔舔乾裂的厚嘴唇,將鼻血吮進嘴裡,凝成一口,「噴兒」一聲啐到「墨斗」走火人魔的臉上:「爺爺敗火啦!輪到你嘍!」說著一輪大腿將「墨斗」惶惶的,像頭倦驢似地呻喚了一聲。大雄一使勁兒就跳了起來,圈子腿彎彎襠里溜狗,搖搖晃晃奔過來,腳底透一股狠氣。他抄起「墨斗」的一條短腿,掀一下,「墨斗」就十分狼狽地栽泥里一下。一掀一掀,「墨斗」就一啃一啃地在空中劃弧。「墨斗」的一身餿肉幾乎掀成一團軟泥,呼嚕呼嚕地說:「狗日的,俺服啦。」大雄就喜興得扭歪了臉,朝麥蘭子吐一下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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