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頁

快晌午了,大鐵鍋還沒影兒呢。七奶奶扭臉看那片泥岸,光禿禿的辱眼。裴校長站在七奶奶身後嘆道:「多好的林子,毀啦。」他越發感到跟農民打交道不容易了。在泥岸最後一棵樹倒下去的時候,裴校長眼裡汪了淚。他忽然地想起亡妻艾老師了,那一年,她就是帶孩子們到這兒植樹被車撞死的。裴校長是麥蘭子最關注的人,麥蘭子發現他哭了,她不明白他為啥流下這奇怪的眼淚。田副鄉長看看中午的日頭,急得抓耳撓腮,嘴上罵罵咧咧的:「這群飯桶,連口鍋都找不著,還想要工錢?這可咋辦,肖部長上午還等我回電話呢。」苗瑣柱村長過來說:「俺看下午再挖吧。」田副鄉長沒好氣地訓他:「說啥?這點魄力都沒有,你還想當一把手?」說著就瞟瞟呂支書,一看呂支書拿著手機說話呢,就又放心落膽地說:「苗村長,這事兒可是急茬兒的啊。夜長夢多,要是縣裡領導把大鐵鍋看淡了,咱他媽就瞎子點燈白落忙啦!」苗村長嘟囔著說:「那你說咋辦?就傻巴呵呵地瞎挖,鐵鍋也不會自己鑽出來。」田副鄉長急得跺腳,地喊:「那就動你白薯腦子呀。」呂支書打完電話急忙走過來了。他怕七奶奶罵他,遠遠地閃著身子。苗村長走到七奶奶跟前問:「您記清了么?七爺的鍋是埋這兒了么?」七奶奶罵他:「咋啦?連俺也信不過啦?」一句話就將苗村長說蔫了。到底是呂支書腦瓜骨活,把手一揮說:「把推土機開過來。歪鍋對歪灶,歪嘴對歪廟,俺他媽就不信這鐵鍋會飛!咱也來點歪招子!」然後就仰臉笑。支書的話使七奶奶聽著極為彆扭,還沒來得急罵他,就看見推土機嗡嗡地開過來,這個鐵傢伙在泥岸上拱來拱去,將麻扎扎的樹根都鏟起來了,冒著熱氣的泥土翻出花樣兒來。果然,生了銹的大鐵鍋就被剷出地皮了。這個黑乎乎的傢伙出地皮的時候還硬硬地滾了幾滾。

人們呼啦一下子圍過去。

田副鄉長親昵地敲打著鍋沿兒說:「天吶,真大哩。」鐵鍋比他想像的還要大,像塊小盆地,鐵皮很厚,被污泥鏽蝕得麻麻瘩瘩。人們指著鍋說笑著,忽然從身後傳來七奶奶的哭聲,長長的哭音很響,聽得人心裡難受。麥蘭子攙著七奶奶撲撲跌跌走過來,到鐵鍋跟前,娘倆就跪下去了。麥蘭子一邊陪著哭,一邊點燃那些火紙。火苗和濃煙跳蕩著。苗村長見這陣勢遲疑了一下,看了看田副鄉長。呂支書躲在一邊打電話去了。田副鄉長也跟過去,用呂支書的手機給肖部長報了信兒。肖部長很興奮地指示,抓緊操辦現場會吧。通完話,田副鄉長回到大鐵鍋旁,對麥蘭子說:「表示一下就行啦,這又不是你爺的墳!快扶老太太回家吧。本來挺正經的事兒,別讓人看成搞迷信活動。」麥蘭子不哭了,點點頭,就攙扶著七奶奶往家趕。當頂的日頭,將她們的身影印在海灘上。走了一段兒,七奶奶朝鐵鍋回頭三望。大鐵鍋已模糊不清了,只有那片泥岸裸在老人眼裡。

這個中午飯,七奶奶一點沒吃。

下午天氣陰得居然像是傍晚。村委會大喇叭還是響個沒完,召集各方面人商量大鐵鍋現場會的事。麥蘭子攙扶七奶奶趕來時,呂支書和田副鄉長還醉迷迷地睡著。一切事情只得由苗瑣柱村長操持了,他用喇叭把裴校長也喊來了。聽見麥蘭子和七奶奶說話,田副鄉長率先醒了,捅捅打鼾的呂支書,呂支書翻翻身說了句夢話:「寶貝兒,別搗亂。」在場的人都笑了。麥蘭子出了個鬼主意說:「趕緊放舞曲兒,呂支書這陣兒就迷跳舞。」田副鄉長長就讓人放舞曲,舞曲一響,呂支書果然伸胳膊彈腿兒地坐起來,邊揉眼邊說:「媽呀,這是哪兒啊?」人們鬨笑了。田副鄉長搖搖手說:「大家安靜啦,現在開會。大夥都看見了,大鐵鍋已挖出來了,它的深遠意義呢,我也不啰嗦啦,不明白的問七奶奶就是嘍。眼下最急的是現場會。縣委肖部長還在等我們落實情況。下面有問題,得立馬商定下來。一是大鐵鍋的安放問題;二是大鐵鍋的清洗問題;三是七奶奶的演講問題;四是現場會的招待問題。大夥可不能當兒戲,別小看一個大鐵鍋,它的作用不小於一個企業項目。領導參觀,電視台錄相,它將大大提高咱雪蓮灣的知名度,提高咱村的信譽。那是花多少廣告費也買不來的效應。一個大鐵鍋還能帶動咱村奔小康的進程。你們說是吧?」

在場人都鼓掌,各拍各的心事。麥蘭子盤算了一下,搶嘴說:「俺奶奶這麼大歲數了,可陪不起你們,先說說奶奶演講問題吧。」田副鄉長說:「就是得重寫演講稿,不能像匣子里講古經那樣,要與改革開放聯繫起來,與精神文明建設聯繫起來。具體的稿子,由裴校長幫助寫寫,裴校長有問題么?」裴校長一聽寫演講稿,馬上想到能多見著麥蘭子了,也就滿口答應。七奶奶嘆了一聲說:「俺老了,跟不上趟兒啦,怕說差了,還是讓別人講吧。」田副鄉長急了:「老人家別緊張,你老講最有力量,別人替不了。這問題就定了,商議下一個,大鐵鍋安放問題。」他話音兒沒落,呂支書就直截了當地說:「村委會是全村的核心,那就放在村委會吧。」儘管他還沒完全醒酒,關鍵問題仍不含糊。裴校長站起來,焦急地說:「那不行,田副鄉長事先答應我啦,將大鐵鍋安放在學校!天天教育孩子們。」呂支書噴著酒氣說:「放學校,活動就降格兒啦。」裴校長聲音提高了:「這個問題不存在,學校是村裡的學校,又不是帶犢子。唉,有人總拿我們當後娘養的。」呂支書生氣地吼:「小裴,你說啥?別指桑罵槐的,不願呆,滾你們城裡去!」裴校長大聲說:「我呆村裡是沖孩子們,沖你我早走啦!你口口聲聲重視教育,就丁點實事不辦。縣教委和鄉里都撥建校款了,就村裡你這拖後腿,弄得苗村長給我們白跑腿兒。」呂支書臉上掛不住了,罵:「你小子少裝人,俺還怕你個孩子王不成?」田副鄉成氣得抖了,吼一聲:「都給我住嘴!成何體統?大家都為工作,何必動肝火?」他嘴上這麼說,明斷這場面也為難了。他是哪路神仙都不願得罪,就拿求援的目光瞟七奶奶。七奶奶知道裴校長對呂支書的勁兒不是一天兩天了,大鐵鍋只是個導火索。她無心去管爺兒幾個的糾紛,但大鐵鍋她還是願意放學校,原因是喜歡裴校長。七奶奶見眾人悶她就開口說:「俺說呀,放學校吧。」田副鄉長說:「那就按七奶奶的意見辦吧。」呂支書陰眉沉臉地吸煙,不吭。七奶奶瞅著他憋氣,站起身,撲拉撲拉大襟襖,拉著麥蘭子說:「大夥開會吧,俺先走啦。」田副鄉長笑著送到屋外邊,連說:「謝謝七奶奶的支持啊。」七奶奶抓住田副鄉長的胳膊,小聲說:「俺家蘭子到學校工作的事兒,你可當緊啊。不然老朽收回鐵鍋。」田副鄉長拍著肚皮說:「放心吧,等頭頭們來了,現場會就現場辦公。」七奶奶咧嘴笑了笑,就撅達撅達地走了。

村巷裡蹲牆根的老人招呼七奶奶加盟,七奶奶像大幹部似地擺擺手說:「你們呆著吧,俺忙啊,俺真眼熱你們哩。」到了麥蘭子的小酒店坐下來,麥蘭子還追問自己進學校的事情:「奶奶,你看俺進學校的事有譜兒嗎?」七奶奶掰著手指頭說:「一是田副鄉長答應俺了,二是裴校長喜歡你,還有哇,俺的蘭子自身聰明伶俐。」麥蘭子摟著七奶奶的脖子笑了。七奶奶愣起眼問:「蘭子,你跟奶奶說,是不是看上裴校長啦?」麥蘭子臉紅了:「奶奶,沒有。」七奶奶笑說:「你蒙不過奶奶的眼睛。沒有,你的臉紅啥呀?」麥蘭子慌亂地搖頭。七奶奶說:「你眼裡還是裴校長好,對不?」麥蘭子的慌喜全寫在白嫩的臉上,她拿小拳頭捶打著奶奶的肩膀說:「奶奶眼真毒!還不知人家……」七奶奶笑著,嘆一聲說:「裴校長那孩子人不錯,可是有一樣奶奶不遂心,就是大你快十歲了,你別太浪漫嘍,給俺干點托底的事兒吧。再咋說,黃木匠的兒子大雄,也是沒結過婚的大小夥子!」麥蘭子噘著嘴巴說:「奶奶,別提大雄。」七奶奶急忙轉口說:「俺不說,不說。女人啊,找個好對象就是圖享福的,啥算享福呢?說不清楚啊!」正嘮叨著,天上就有一聲響雷。已是到了雨季,但雨終沒有落下來,零零星星幾點就住了。

七奶奶伸長脖子,扭頭朝窗外好一陣子張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