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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子花走了,慌慌張張地走了。

前前後後才幾天的事,老人懂了一個很殘忍的道理。這個世界不容你看透看遠,懵里懵懂地活著蠻好。他一圈圈十分耐心的將紅藻繩捲起來。這是老人一生里打得最滿意的一條繩子,可以說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老人望著這一盤繩子,嗞嗞地呷了幾盅酒,臉上潤了酒暈。

大魚蹭進屋來,很眼饞地望著那盤繩子,歪著小腦袋說:「爺爺,打這麼好的藻繩做啥用?」疙瘩爺摸摸大魚的小腦袋說:「大魚,自古以來紅藻繩就是除邪的!你不知道嗎?」大魚像聽古經一樣,問:「不知道。老東西,哪兒有邪呀?」

「海走邪,人也有走邪的時候!」

「俺不信!」

「大魚,你會信的。」

「那,俺先把你這個壞老頭纏起來。」大魚的嘎勁又上來了。疙瘩爺沒懊惱,舉動稀怪地挪過來,投降似的舉起胳膊,閉上眼:「來,纏吧,纏得緊緊的。」大魚沾沾自喜地發現自己很高明了,一面嘻嘻笑,一面往老人身上纏繩子。疙瘩爺啥也看不見,縮縮肩胛,慢慢蹲下身來。「纏完了,睜睛吧!」大魚咧了咧嘴。疙瘩爺看見大魚的鯰魚眼,忽然感覺到一股冷意,醉了似地喃喃著:「大魚,給爺爺唱一回閏年謠。」大魚說:「你也會唱,為啥偏讓俺唱?俺都長大了,不唱那玩藝兒了。」疙瘩爺黑了臉說:「你小子長大了?在俺這兒,你他媽的總也長不大。」大魚望著被草繩纏住的老頭,怪怪地笑了一聲。被藻繩捆住的疙瘩爺在炕上打了個滾兒,藻繩不用解就開了。

海一截一截地亮了。淺泓里的紅藻被雨水洗得鮮亮極了。

紅藻在老人眼帘上撥弄出無數飛舞金箔。海是喜雨的,雨水稠了,魚蝦肥紅藻美。有一年紅藻發黃了,遠看像一片馬尾藻。疙瘩爺就慌了,以為紅藻患了黃膽病,請七奶奶給下了一道「符」,才落了一場春雨,紅藻就很快變成本色了。疙瘩爺光著腳丫子,咕嘰咕嘰在淺泓里踩著,小浪頭推涌著紅藻,在老人的腳脖處心滿意足地打著捲兒,有几絲朝他腿肚子上爬。老人的腿和腳癢得不行,就彎腰抓那那綹海藻,用鼻子親切的嗅了嗅,不粘不澀,活活生生,老人的心緒就慢慢遼闊起來。

海好了,天也跟著藍。天藍的能一把擰出水來。沒有霧,日頭剛露半張臉,海天就高遠了。疙瘩爺哼起了閏年謠,聲音沙啞蒼老。

這一回疙瘩爺發現紅藻王了。疙瘩爺很早就聽先人說,雪蓮灣這片海域有個藻王。藻王是一個由無數紅藻絲滾起來的球狀藻團,很大很大,滾動起來掀起來掀起的浪花呈傘狀,是老人從來沒有見過的。藻王在這塊地埝上紮根兒有些年頭了,傳說藻王會動怒,怒起來就搬家遠走,尋找新的海域。老人就怕藻王搬家,藻王在,紅藻就會留下來,藻王沒了,那成群成片的紅藻就跟著退潮的海流子走了。怕不是好的兆頭,疙瘩爺有生之年有幸看見藻王。起初,老人往船里撈一些浮起的死藻絲,死藻明顯少多了。正撈著,老人看見一片傘狀的浪花來了,就愣了片刻,緊搖小船划過去,看見密密的海藻在海里涌,像一堵厚牆,隔遠了看才是圓形的一角。老人的腦袋轟地響起來,哦,藻王!前一陣子海壞了,老人以藻王死了或是逃了,沒成想,厚厚鮮鮮的大傢伙還在呢。紅藻攪在一起長成一團的。那種凝滯、粘稠和雄渾的感覺,使老人歡喜的叫出聲來了。藻王,福佑著世人,托著一片吉祥。祖輩人說,藻王扎窩子很少移動,明顯著,是污染驚擾了藻王,使藻王在小汛時的潮汐變動中顯得煩躁不安了。藻王,安生的回去吧。疙瘩爺默默地守著藻王,虔誠地祈求它安安生生的旋迴海底。日錯午的時候,藻王緩緩沉下去了。老人目送著藻王徹底沉到海底,心裡平順下來,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把他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中來了。

傍晚的時候,疙瘩爺回村來了。

他搖搖擺擺走上村口的時候,還是努力昂起頭來,弄得像當年打海狗那樣神神氣氣的,顯出一種尊嚴。但他馬上想到,不管他怎麼做,這陣子他不會有啥尊嚴的。街燈一照,疙瘩爺的臉更黑了。老人的形象畢竟沒有營造好,身上帶一股很濃很濃的藻腥味,胡茬上掛著鼻涕,一閃一閃地亮。鷂鷹立在他肩頭上。鷹身上也有一股怪味,與老人身上的氣味合起來,熏了一條街。街上人很少,見了老人也是淡淡漠漠的樣子。有些新媳婦捂著鼻子躲躲閃閃,有幾個孩子追了一陣看稀罕,就被大人喝回去了。老人努力笑好,十分渴望地尋著村人,只要他們圍上來,他就給他們講藻王的故事,哪怕說一宿。然而,沒有人搭話,小村很冷漠,村人的熱情都在大鐵鍋和七奶奶身上。疙瘩爺走著,心裡委屈地想,村人不知道俺疙瘩爺回來了么?俺的榮耀不說了,俺娘可是人人敬仰的七奶奶啊!還有,你們不知道俺豁出老命保護那片海么?老人灰沓沓地走一趟街,碰上一撥兒搭話的人,一個爆發戶要出錢買他肩上的鷂鷹。老人橫了他一眼,就溜進家門裡去了。

七奶奶不在家,白紙門沒有上鎖,疙瘩爺就溜進來了。家裡也沒有大的異樣,老屋、槐樹、菜園子。家裡的東西,是他瞅也瞅不夠的,是他夢繞魂牽的世界。鳥都戀舊巢,何況人呢?可是,跟大海相比,家園裡啥都寡味了。不知怎的,他一點也提不起神兒來,再也愛不起來了。老人進屋來,不點燈,悶悶地坐在門坎子上,掏出煙斗嗞嗞地吸煙。他腦里空空,啥念頭也沒有了,所有的真情都一勺燴了。很晚了,七奶奶才被麥蘭子攙回來了。七奶奶以為兒子是為大鐵鍋回來的,誰知嘮了幾句,才明白兒子是為大海回來的。七奶奶眯著眼說:「娘看的出來,你真心護海,你爹的鐵鍋就不用你管了。話可說回來,你不管鐵鍋,大鐵鍋的光你就沾不上。俺只管蘭子進學校的事兒,聽見啦?」疙瘩爺不說話,悶悶地吸煙。過了半天才說:「娘,蘭子的事就夠你難腸了,俺的事你別操心。俺回來是看看您。」然後就無話了。麥蘭子已經把爺爺的鋪蓋弄好了,疙瘩爺默默回了自己房間。

夜深人靜了,疙瘩爺回到自己屋裡,連衣裳也懶得脫,往土炕上一偎,就算睡覺了。睡不著,睡不著,老人又坐起來,覺得缺了啥東西。到了家,還缺啥呢?老人爬起來,癔癔症症地走出來。黑夜裡的小村,自有另一種複雜,另一種智慧,另一種深奧。這次出來,他沒帶鷂鷹,像磨道上的瞎驢,在村裡轉悠了一夜,天亮了方倦倦而歸。這一宿折騰,疙瘩爺就蒼老許多。天大白大亮了,老人更是睡不著,挪到街上的老牆根下曬暖。老人回村盼得心都發霉了,真的回來卻啥意思也沒有了。村裡房舍的模樣著實受看,可人心亂了,一切都亂得不像樣子。還有村風,從人們碎嘴碎舌的學說中,他知道村裡天天有人吵架;天天有人為一樁小事罵大街;為一塊房基地打得頭破血流。更讓老人傷心的是,見死不救趕出家園的村規早已自生自滅了。村裡有個娃子參與殺人也能拿錢買出來,活的比世人都硬氣。人們瘋了似地向海索取,工廠污染大海,都沒人說話。這幫漁花子曾經窮得瀕臨絕境,因此就沒了那麼多的患得患失,那麼嚴重的離經叛道行為,甚至連後果都不去想一想。甚至還想從爹的大鐵鍋上炸出點油來。沒人關心紅藻,沒人會哼閏年謠了。他眼見著小村上空終日籠罩著邪氣,怕是娘的多少道「符」也鎮不住了。小村走邪了,怕是大海終歸難保。

疙瘩爺憂慮不安的眉頭脹出肉疙瘩。看來人生最美好的是希望,而不是現實。他再也不願在村裡呆下去,也不敢往下想了。他要回去了。剛剛走出家門,他聽見一陣響聲,噼噼啪啪,一陣鞭炮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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