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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大魚並沒有把算命先生「十三咳」叫來。聽說這老傢伙出差了。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疙瘩爺就起來望著村莊。昨夜老人夢了一宿家園,夢裡的小村美極啦。醒來了還讓他產生了許多聯想,誘他進入各種角色,享想像中的福。海藻節那陣子榮耀不提,就是他當海眼那陣兒,沉寂的小村總是伴著他的攏灘而喧鬧起來,按照村裡的習俗,滿載而歸的船隊拋錨,要由船上的海眼把網披在船舷上,向親人報喜。疙瘩爺掛網的時候,灘上迎接的鑼鼓就鮮鮮亮亮地響起來。那時的黃木匠是船老大,他是海眼。村人崇拜海眼,即使他瞪著眼睛撒謊,村人照舊當神敬他。

可是,疙瘩爺為啥守海呢?雪連灣有個規矩,犯了錯誤被懲罰的人才會去守海。

疙瘩爺有過一次見死不救的污點。為啥見死不救?那個在海里掙扎的人叫馬三海,是個欺男霸女的惡人。那年的夏天,海里颳了颱風,疙瘩爺眼見著馬三海的船翻在海里,他沒有救他,他恨他。儘管這樣,古老而殘酷的村規圍起了一座無形的鄉獄,見死不救的村人要被開除家園去灘上守海。守了海,又為村人做個不小的善事,方能獲准回村來。守海就守海吧,他不後悔。海是寬厚而公道的,跟海混日子比人窩子里搶食還要舒服。想是這樣想,其實他心裡是捨不得家園的。熱腸子村人,泥牆圍成的大院兒,門前的老槐樹和後院的菜園子,都是他迷戀的東西。他被趕出家園的那天早上,好大的霧。他背著簡單的行李捲兒,在院里默立了許久,瞅啥也瞅不夠,他知道瞅瞎眼睛也不會回來了。他跪在院里的石階上,眼眶子一抖,淚水冤冤枉枉地流了一臉,淚水順著他脖子胸溝爬著。有人說,有七奶奶的面子,如果你就賴著不走也許就會不了了之。疙瘩爺倔倔地站起身說:「俺走,俺還是條漢子」。他抬頭挺胸地走了。

村規本沒道理,良心就是道理。他不會取巧,贖罪似地背那蒼穹,頂著一片天,守著一灣海,做了無盡的善事。孤寂中,他一回一回考問自己,好生守海,有朝一日回家去,還是死在家園裡踏實。村人忙啥呢?他們還想著俺么?疙瘩爺想著,就猛地生出一個回村的念頭。他走在回村的路上,再長的路途,一想家便短了,疙瘩爺一抬頭就看見村口了。

疙瘩爺在苗村長家房前站住了。苗村長不管海藻的事,苗村長說:「俺正忙你們麥家的大鐵鍋呢,把鐵鍋挖出來,請你娘給村民做報告。關於污染的事,俺看你還是找你的徒弟梭子花吧!她的鹼廠污染最厲害!」疙瘩爺被一杆子支到梭子花那去了。眼下還顧不上家族鐵鍋的事,他獨自去找梭子花。他趟著黑煙走,慢慢就聽到嘩嘩的流水聲了。他看不見水道口,循聲摸索著。鷂鷹經不住黑煙的熏嗆,「哇」地吼叫了一聲,朝高遠的碧天衝去了。老人也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來。找到了水道口,老人瓮似地蹲下來,瞅著黃濁的流水,心情壞透了。他愣了一會兒,將右臂的袖捲起來,把胳膊攘進濁水裡,一攪一攪的,半天才抽出來。他看見瘦瘦的胳膊上出現了癩病似的黃白顏色,慢慢就熱了,之後便蜇得慌。他甩了胳膊,站起身,一蹶一蹶地順著水流走了。他不錯眼珠盯著黃濁的水流,入渠,轉彎,爬灘,入海。到海邊了,他看見黃水與海水交融時一點一點變成青紫的怪圈兒。她勾著老腰,看了好長時間,心裡惴惴地喘不上氣來了。他頭痛欲裂,狂跳心臟彷彿要漲破胸膛。他在鹼廠門口站定了,憤怒地吼了一句:

「梭子花,你出來!你給俺出來!」

疙瘩爺連吼了幾句,竟給小廠子吼懵了。過了好半天,他看見有兩個人走出來。他眼拙看不出來,兩個人的身影像團火,竄上他的眼帘子。梭子花出來了。疙瘩爺二話沒說就先跟她發了脾氣。

疙瘩爺覺得對梭子花發脾氣還是發得來的,哪個不曉得他是她的師傅?哪個不曉得老人家待她恩重如山呢?他記得三十二年前的一個黃昏,海上鬧龍捲風,梭子花爹在海上,懷孕已九個多月的梭子花娘獨自挪到海灘上等船。海上不斷有凶信傳來,天黑了,梭子花娘還跪在灘上燒香禱告著。這時候,她娘覺得肚裡脹脹的不對勁兒了,慌慌站起來,就覺襠里一熱,淌下腥腥的血水。梭子花降生了。疙瘩爺救了梭子花的命。梭子花長大後,趕上村裡組建「三八」女子船隊。梭子花跟疙瘩爺學了海眼,她的火眼金星咬著魚群不放。梭子花是又辣又沖的性子,生得有些男相,笨笨壯壯,野起來有天沒日頭,敢跟趕海的爺們瘋說瘋笑,敢跟潑婦口對口罵大街,敢跟男人抱成團在海灘上摔跤取樂子。她娘的調教,她對疙瘩爺還是挺尊重的。走近一些,疙瘩爺看見梭子花走過來。梭子花就眉眼訕笑著叫道:「出啥事啦,師傅?」

梭子花怔怔的。

「別問俺,你是海眼,自個兒看!」

梭子花漫不經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壞啦!」

梭子花的月盤子臉又透出刁辣勁兒來了:「哦,俺明白了。你老是嗔怨俺廠廢水放海里啦!俺的廠比起咱村那麼多廠還輕呢!你老又不是環保局,別費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心窩子吧!」疙瘩爺瞪大的眼睛閃了駭光,腮上的干肉抽抽地抖了:「梭子花,你別攀別人。咱都是海養大的,手心手背沾著腥,打斷骨頭連著筋。現在年輕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輕重,師傅不怪你,從今日起,你得想招子治理污染啦!」稜子花聽著老人的熱腸子話,聲氣就軟和下來:「師傅,你的心情俺懂。其實,俺也怕失去大海。你拿海藻救過俺的命,海鹽又是俺廠里的主要原料。俺能眼睜睜地……唉,俺想,等賺夠了錢,添個污水處理機!這會兒俺還買不起!說真的,徒弟底子薄哇。」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見梭子花不跟他窮橫,也就知足了。他說:「你個鬼丫頭,總算講道理啦!別一杆子支太遠,限你十天拆東牆補西牆,也要把那個設備添上!記住啦?」梭子花心裡覺著屈,沒言語,只能用一張無語的冷臉來抵擋,擋他,也擋自己的心。梭子花上面有人,她不好惹,可她卻拿疙瘩爺沒辦法。

疙瘩爺老臉上默著一團高興。污染源就輕易拿下來了,紅海藻興許就保住了,他可以問心無愧地回到村裡去了。

疙瘩爺立足的海灘,旱了熬鹽,澇了撐船,不旱不澇的時候就是晾曬海藻的季節。幾天來,他和大魚各自曬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遠遠近近瀰漫著新鮮的藻腥味兒。疙瘩爺看著海水推上來的紅藻,拿叉子慢慢挑平,慢慢攤開,覺得一時半會兒干不完。剛攤一小塊,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迷離目眩。過去攤一天也不覺累。這是怎麼啦?他踏著亂蓬蓬的藻草,一攤散肉堆在那塊泥坨子上,抽煙,看海,聽遠處攏灘的漁人哼那些沒皮沒臉的騷歌。他看見日光從海面斜斜地照上來,依舊能看見一環一環青紫色的怪圈兒。海不遂人願,悠悠蕩蕩的還是老樣子。老人嘆息著,將粗短油亮的煙斗銜在嘴角,癟癟嘴巴,有滋有味的咂巴著。鷂鷹在他頭頂盤旋。大魚的聲音在藻鮮氣中飄來:「爺爺,快乾哪!不然,俺這兒可就堵啦!」疙瘩爺有些翻心了,任大魚的呼叫在耳里飄進飄出。「爺爺,你咋不說話,做夢娶媳婦吶!」大魚又貧上了。「這狗日的,凈琢磨邪事兒。」說罷,老人自個就輕輕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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