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1章 南都

黃宗羲面露厭惡之色,拱手道:「宗子兄沒有別的事,弟就此告辭。」

「等會。」張岱道:「你們想在江南禁和記商行,禁和記貿易,是不是?」

「確實有此意。」黃宗羲道:「最近弟奔走於途,就是想做成這件事。江南一脈,南直與浙江本來一家,理應聲氣相連,蘇州,松江,常州,還有南都,弟都要奔走一番。當然還有湖州,杭州等處,亦是要走一走。」

「徒勞無功罷了。」張岱搖頭了搖頭,臉上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道不同,不相為謀。」黃宗羲不打算和張岱在方府門前爭論,剛剛方從哲的表現叫黃宗羲十分失望,對張岱也是一樣的觀感。

張岱卻不打算放過他,拉著黃宗羲道:「方相老成謀國,其實早就看透一切,所以今日不肯附和你,也不願平白無故的去得罪一大群人。況且,我和方相心裡都明白,眼下的事過一日算一日,根本無能為力,我們這些人,從井觀天慣了,只有稍加了解才知道自己在世情上有多淺薄,所為之事,又是有多蒼白無力。」

黃宗羲冷笑道:「宗子兄是不是言過其實了,和記一個商家行事,雖然在北虜身上佔了便宜,也有海貿,誠為可慮。但如宗子兄所言,似乎亡國就在眼前,這豈不是可笑之至么。」

「唉,空談無益。」張岱臉上那種嬉笑不拘的神色終於消失了,他道:「來此之前,就知道啟東先生還有你們打算上疏,黃石齋上書之後,聽說京師已經有了動向。真是糊塗,我看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也不要同我急,我帶你去南都看一次你就知道了。」

黃宗羲無可不可,反正他要往南京去,張岱並不為黃宗羲所喜,但畢竟同為紹興人,也同是書香世家子弟,階層相同,而張岱的學問異常紮實,一路攀談也不會寂寞。

最妙的是張岱雖帶著四名健仆和兩個小廝隨行,眾僕人都是鮮衣怒馬,張岱本人卻是騎著一匹健驢。

「我這驢不便宜。」張岱還是公子哥兒的脾氣,指著眼前高大的黑驢,說道:「看見沒有,黑色皮毛似要浸出油來,四蹄蓋雪,這頭驢花了我五百兩銀子……」

對這樣的炫耀,黃宗羲只能是大為皺眉,還好他要和張岱一起出發,這才強忍著沒有說什麼斥責的話,要知道黃宗羲年齡雖小,在家卻是長子,為人也早熟,家中兄弟可都是聽他的管束,張岱這模樣,要是黃家子弟,早就被他罵的狗血淋頭。

……

張岱和黃宗羲一路趕到南京已經是十五日之後。

湖州到南京不到五百里路程,如果快馬趕路一天半時間準定能到,不過張岱和黃宗羲都不算有什麼急事,兩人一路算是遊山玩水的感覺,而且張岱交遊滿天下,到一處就會有人招待飲宴,如此這般當然耽擱了行程,好在張岱腹中文章甚多,學問相當的紮實,黃宗羲和張岱一路談說學問和詩詞,頗有興味,也就並不急著催張岱趕路。

這兩人可謂是浙江乃至整個江南讀書士子中的代表人物,家世,學問,名聲,都算是頂尖。不過兩人在科舉上都不算得力,黃宗羲很晚才中舉人,崇禎十五年黃宗羲才到北京參加會試而不得中,黯然回鄉,從此也沒有機會再考了。

張岱的命運就更加坎坷一些,論才氣,整個明末的所謂才子群落中張岱都是最為佼佼者的一位,而少年時就中秀才,一生卻沒有邁過舉人這個坎。俟明亡之後,自嘲怕痛不愧殉節,紹興張氏百年傳承的財富一掃而空,張岱年過五十以瘦削之身擔糞澆園,想想真是情何以堪。

兩個青年士子一路向南京而行,至南京城下時地面較別處要繁華許多,很多茶棚在城外一字排開,一個個村落在城外依稀可見炊煙升起,村煙寥落,卻給人溫暖舒適之感。

而往來商旅,有的在城外停住車馬,做最後的檢視,盤點一下貨物的數量和種類。隔著很遠,都聽到這些商人操著各地的口音,常州與蘇州口音最多,松江口音者也不在少數。尚有揚州,淮安,湖廣一帶商人,越近城門處,商人數量越多,車隊排成了一條長龍,還好守門的軍官士兵並不多事,只看看有無礙眼人等,幾乎是全部揮手間就放行,所以車隊宛如長龍,行動卻相當的迅捷,不必叫人感覺焦燥難安。

黃宗羲與張岱皆是士子裝扮,張岱頭上的一頂頭巾省了多少麻煩。兩人在人流中一路擁向前,張岱對黃宗羲道:「這一路行來,賴諸友熱心,可謂熱鬧非凡,似繁花著錦,烈火烹油。太沖想必都不太適應,到此地,才知道南都氣象更有不同,更加熱鬧繁華,以往,只有江南商人去山東賣貨,現在太沖看到沒有,山東,湖廣的商人比以往要多出數倍來。」

黃宗羲點頭道:「弟幼時曾經隨先君遊歷,南京是來過的,確乎比當初要繁華許多。」

張岱臉上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色,他道:「可惜無人知道天柱將折,四維將裂。這般熱鬧,很可能落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宗子兄是說東虜嗎?」

「不是。」張岱哈哈一笑,說道:「當然是和記,現在這般熱鬧是和記,將來一切傾覆也可能是和記。不過,我終究喜歡往好處想,也可能將來比現在更強,誰能知道?按張文瀾此人在商報上一貫所說,其究竟非東虜那般蠻夷可比。」

黃宗羲對這般的話卻並不能贊同,十幾年來他一直在父親和師長的督促下學習儒家經義,現在更是要師從劉宗周學習,現在黃宗羲還不是生活在康熙年間的黃宗羲。人們只有在失去之後才知道曾經擁有過的東西有多麼的美好。到康熙年間,黃宗羲的學說漸至圓滿,開始探討起君主制的得失,不以天下奉一人,為君者致天下太平是責任,如果做不到,臣不必忠於君。而君主不必親掌大政,事權應委於宰相,這都是當時黃宗羲的見解。如果他不是有明朝遺老的身份,康熙需要裝點一下門面,僅憑這些文章,足以要了他的命。

現在的黃宗羲卻完全不能贊同張岱所說,不過他已經知道爭論下去多半是沒有結果,只是抿著嘴唇搖頭,以示絕不贊同。

張岱見狀也不與他爭,只是將黃宗羲引入南京城中。

這座城池是當之無愧的南方的中心,不僅有全套的六部的班底,還有洪武年間修成的宮室,有太監鎮守,文官以兵部尚書為主,也是南京六部中唯一有實權的顯職。除此之外,尚有南京京營,賬冊上還有十餘萬人,其實最多有一兩萬人可用,在南方來說也算是相當雄厚的武裝力量了。

到史可法上任後,梳理地方,加強鳳陽和九江還有淮安的防禦,遠至徐州和襄陽,構築了一條較為穩固的防禦線。

就算是張獻忠和李自成先後佔據湖廣,始終未能威脅到南京,到南明弘光政權建立時,南京表面上擁有十幾萬人的兵力,加上江北四鎮和左良玉部,南明明軍人數超過百萬。

結果多鐸率三萬人輕鬆打下徐州和淮安,再下揚州,直抵南京城下,城中文武,包括勛貴一起選擇投降,這座幾十里長的臨江雄城,一槍一矢未發就開城門迎接新主人入內。

城門處相當的擁擠熱鬧,從外城入內,張岱似是胸有成竹,帶著黃宗羲一路抵大中橋,再到三山街,再往東過三山橋,一路繞行,幾乎走了十餘里地。

到了三山橋時,黃宗羲看到秦淮河上一路的花船不停,現在是白天,尚未有絲竹之聲,不過黃宗羲是來過南京的,知道到了晚上這一片地方酒樓妓院和船上到處都是燈火通明,怕不有過千的名妓在這裡做生意,無數官紳士子,文人墨客,本地和外來的富商都會到此處銷金,追歡買笑不在話下,一擲千金是常有的事。而浙江和南直隸的生員士子們,在這裡尋找靈感的也是不在少數。

對這種風氣,黃宗羲向來都不是很贊同,他加入張溥主導的復社之後,對社中很多名士風流的成員相當的看不慣,後來回老家辦了一個分社叫梨洲復社,不過收穫不大,復社的精華和影響力最大的地方還是在南京和蘇州等地,甚至揚州的復社力量都比黃宗羲辦的分社要大的多。

「太沖看此處又如何?」

張岱一邊給小廝錢,令其去買酒,一邊說道:「這裡最顯眼的地方,太沖已經看到了吧?」

「誠然。」黃宗羲一臉彆扭的道:「已經看到了。」

他們是順著人流走過來的,當然早就是看的一清二楚。

從聚寶門這個南門進內城,人流擁擠不在話下,張岱帶著走的路線也是最為擁擠的地方,當真是人如潮水一般,到了三山橋附近,由於這裡水道密集,往來的商人可以借著船運來上下貨物,同時還是南京城裡最熱鬧的娛樂區……這裡原本就是為商人準備的。大明太祖皇帝最厭官吏貪腐,也是由於其少年時受了蒙元官吏欺侮的原故,所以對官員吏員管束都相當嚴格,待遇其實只是比普通百姓強一些而已。在太祖的認知當中,官員如果追歡買笑,流連聲色,則必然開銷巨大,錢從何來,當然是要從百姓頭上搜刮。為了杜絕不良好的風氣,從明太祖時期開始,官員不準出入妓家,違者必被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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