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8

敲打鍵盤的聲響持續傳來,這是個熟悉又親切的聲音。剛和老師認識的那時,在屋內回蕩的聲音。令人懷念的聲音,現在出現在文藝社的社團教室里。

學長一臉認真地寫小說,中途完全沒有停下來休息。看著這樣的他,我開口問:

「守屋學長,寫小說開心嗎?」

「很開心啊。」

他停下敲打鍵盤的動作,笑著這麼回應我。

「而且,因為我現在有想寫的東西,所以寫起來格外開心。如果沒有特別想寫的題材,真的就無法寫得開心了,手感也會時好時壞。」

「可是,我倒覺得你總是寫得很開心呢。」

「沒這回事啦。」

在不同社員不斷來來去去的這間社團教室里,只有身為社長的守屋學長隨時都在。雖然不是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但他總是選擇待在這裡,孜孜矻矻地寫小說。

看到我揉著睡眠不足的眼睛踏入教室,他也總是會以開朗的笑容呼喚我的名字。

「對了,我之前借你的那本小說如何?」

「很有趣呢。雖然我不常看科幻小說。」

「我就知道你應該會喜歡那種的。」

守屋學長和我喜歡的小說類型,契合到令人意外的程度。他感興趣的題材實在太廣泛,每每讓我吃驚不已。從外國文學到日本的古典文學、從懸疑小說到校園青春小說,這種讀過各種類型書籍的人,跟他聊天絕不會感到枯燥乏味。

老實說,跟學長聊天是一件開心的事。除了老師以外,幾乎不曾跟別人好好互動過的我,光是跟學長聊天這種行為,便讓我感到新鮮不已。學長總會以流暢而優美的表達能力,向我介紹他喜歡的作品以及喜歡的理由,也會耐心聽我斷斷續續的發言。

我們的交流,每次都會在這種類似鬧劇的對話中結束。

「那麼,你想寫小說了嗎?」

「……我還想不到能寫什麼。」

已經將所有心力傾注於撰寫小說的我,以若無其事的態度這麼回答。

即使秋天結束、冬天到來,守屋學長仍沒有放棄。溫柔地和我聊天時,他總是不忘追問同一句話,像在提醒我,他一直都記得這件事。直到冬天結束、春天到來,遙川悠真的第七部作品《白日夢的頻率》出版時,學長仍沒有放棄,像是看穿了我的內心深處。

我升上高二,守屋學長則是變成高三生。

除了準備某間國立大學的入學考試以外,學長同時還參加了某個小說比賽。儘管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挑戰,學長卻從不曾通過初選。

「怪了~我原本以為可以晉級耶。」

若用一句話來形容學長的小說,大概就是不夠細膩吧。不過,從文章的第一行到最後一行,都洋溢著滿滿的希望。他以會讓人聯想到在草原上開心奔跑的幼犬那樣的文字風格,寫出開朗生動的高中生活。雖然絕對算不上是成熟的作品,但我並不討厭學長的小說。只要繼續挑戰下去,我想學長總有一天能夠成為小說家吧。他所描寫的坦率而幸福的故事,足以讓人清楚明白這一點。

「不要緊的,學長,我覺得你將來一定能成為小說家。」

「你竟然會稱讚我啊,真難得。」

「你喜歡寫小說對吧?」

我像是回想起曾幾何時的那句話而這麼問,學長點點頭。

「那就不會有問題。只要是喜歡寫小說的人,一定可以寫出很棒的小說。」

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這同時是讓我一直相信老師的理由。我見識過老師專心致志地寫小說的那個瞬間。我看過像守屋學長這樣,滿臉認真地寫小說的老師。

學長跟那時候的遙川悠真十分相似。

「謝謝你。」

說著,學長對我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那是能讓人鬆一口氣,或者說讓人感到放心的笑容。

「說起來,寫小說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耶。想寫的明明是這樣的故事,有時卻怎麼都寫不順手。不過就算這樣,如果心中的那個故事能夠順利成形,真的會讓人很開心,因此無法放棄繼續寫作呢。」

學長望著筆記型電腦這麼說。

「另外,說這種話或許有點自以為是,不過,自己寫出來的小說,或許可以拯救某個人吧?我喜歡這樣的可能性。」

學長說得沒錯。一如遙川悠真的小說成為引導我前進的明燈,守屋和幸的小說,一定也會成為其他人的救贖。無論是誰寫的、無論是什麼樣的故事,都蘊含著這樣的可能性。

學長所期待的,或許就是這樣的可能性。他想看的,或許是幕居梓寫下的可能性究竟會是什麼樣子。

到頭來,我和學長都相信著同樣的東西,相信「小說是能夠拯救他人的東西」這種愚蠢的可能性。

我們被這樣的信仰荼毒著。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寫了約莫八十張稿紙的短篇小說。用字遣詞和敘事風格,都有別於遙川悠真的這篇小說,拙稚到連我自己都看得出來。

儘管如此,完成這篇小說時跟著湧現的那種情感,究竟該怎麼定義才好呢?亢奮和脫力混雜在一起的不可思議感覺,直擊我的胸口。

因為這樣,我毫不猶豫地把用幕居梓的身分完成的這篇處女作《沒有理由的春天》寄了出去。

大約三天後,我久違地和老師見面了。用「見面」這種說法或許不太恰當,說得正確一點,是老師把我拉出來。

開放式衣櫃的門被人毫不留情地打開,外頭照進來的光芒將黑暗劈開。這個瞬間的老師,莫名讓我想起過去的母親。

看著因光芒過於刺眼而眯起雙眼的我,老師的表情變得相當僵硬。好久不見的他,看起來似乎比過去更加憔悴。

「……你在幹嘛?」

「我在寫小說呀。」

「……噯,差不多該出來了吧?你躲在裡面多久了啊?」

那是個沙啞到讓人心生憐憫的嗓音。我靜靜地搖了搖頭。

「待在這裡,我才能集中精神。我得繼續寫小說才行。」

所以,我才會待在這裡。再次回歸的黑暗,已經不是讓我心生恐懼的東西。對我來說,這片黑暗是自己的武器。所有的創造性,都源自於這種痛苦之中。

「……總之,你快點從這種地方出來。」

說著,老師硬是拉住我的手。那是讓人有點痛的力道。這是他第一次像這樣拉我的手。以往碰觸我的時候,老師總是顯得小心翼翼。但這並不代表現在的他不珍惜我。只是,這並非我所追求的東西。

「──請你放開我!」

我使勁甩開老師的手。

「……小梓。」

「因為,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了。」

我知道自己不該說出這種話,但是,我的嘴卻停不住。

老師看起來想要說些什麼,然而,我搶在他之前開口:

「……這樣反而是老師會困擾吧?要是我寫不出小說,狀況就會倒轉回去。你想回到那段低潮期嗎?」

我的嗓音冰冷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

「我還有存在價值,不會讓你說自己不需要我,所以──」

老師的表情,彷佛以慢動作播放般扭曲。我不想看到他露出這種走投無路的表情。老師應該已經沒有問題了才對。他已經以遙川悠真的身分,回到正確的位置上。

老師沉默地離開卧房,這是正確的選擇。

說我沒有因此受傷是騙人的。從劇情大綱事件之後,我跟老師之間的距離,就變得遙遠到無法挽回的程度。老師不會原諒我,也不可能讀我的小說。

窩在敞開的衣櫃里的我,再次望向眼前的筆記型電腦。我吐出一口氣,重新敲打鍵盤。

淚水撲簌簌地滑落。撰寫《無題》時的亢奮心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時,我突然想起守屋學長。以燦爛的笑容表示寫小說很開心的他。我想看看這樣的人雙眼所見的世界。

守屋學長到底是為了誰而寫小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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