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7

我順利考上了西浦高中。我不覺得特別感動,每天的生活也一如往常。要說不同之處,頂多是西裝外套的制服變成水手服。

即使換上一身新制服,老師也不再誇獎我了。面對只是朝我瞥了一眼便移開視線的他,我儘可能以開朗的語氣表示:

「新作就快寫完了,請好好期待吧。」

老師沒有出聲回應。

這段時期的我,正在撰寫遙川悠真的第七部作品《白日夢的頻率》。我一邊寫小說一邊構思新企畫,要是成果不夠理想,就不斷重寫到自己也能滿意的程度為止,絕對不允許妥協。

我會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很明顯是受到之前那件事的影響。我寫的劇情大綱沒能獲得老師認同,這樣的事實一直在腦中揮之不去。

是我沒有寫出能讓老師接受的作品嗎?對老師來說,我已經是不必要的存在了嗎?這樣的想法充斥在腦海中,讓我變得坐立不安。

我打開自己的筆記型電腦,不斷創造片段的故事。我對這樣的場景有印象,讓我想起那個坐在飯桌前的遙川悠真。

儘管從老師的卧房偷拿安眠藥的次數增加了,藥效卻時好時壞。這種情況下,我總會向那片黑暗尋求救贖。衣櫃是我的歸處,只有那個地方能夠拯救我。要是不回到「只有遙川老師是我的救贖」的時期,我就寫不出小說。

這次,換成老師目睹我「崩壞」的過程。

不規律的生活、無法彌補的不良生活習慣,這些老師全都選擇無視。或許,他很清楚這是小說家必然會迎來的結局。看在老師眼裡,我整個人會這樣緩緩消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還是說,這也是老師的復仇計畫之一?

是的話也無所謂。無論理由為何,我只要能繼續待在老師身邊就好。在媽媽消失的那天,突然跟著褪色的《遠方之海》──我很害怕在老師心中的自己,也會像這樣變得毫無價值。為了逃離這種恐懼,就算得削減壽命,我也在所不惜。

在模糊的意識中引導我的,果然還是老師的存在。害怕自己跟老師之間的這段關係結束的想法,讓早已超越極限的我繼續奮鬥下去。

或許是因為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那天,我犯下了一個錯誤。

除了單行本用的長篇小說以外,我還負責遙川悠真在雜誌上連載的短篇。篇幅大約落在八十張原稿用紙左右。這些委託每個月會出現一次。

一如剛才所說,我的個性傾向要求完美,在寫出自己也能滿意的作品之前,我會再三反覆修改。為了交出一則短篇,作廢的原稿可能就會有三則。為此,我的作業量增加,疲勞也理所當然地不斷累積。可是,我無法停下來。因為我明白,在自己稍微墮落成「冒牌貨」的瞬間,一切就會化為泡影。

這天,我在天亮時將雜誌用的短篇寄出後,便直接去上學。這次我寫了四則短篇,然後從中挑出自己最滿意的一則交出去。現在想想,這麼做真是太瘋狂了。不過那時的我,確實有這樣燃燒自己的義務。這是當天才小說家的責任。

也因為這樣,在中午過後收到那封電子郵件的我,完全慌了手腳。那是編輯回報已經收到稿件的聯絡。然而,信中提及的小說標題,卻不是我打算寄給對方的那篇作品。

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我寄錯稿件了。我把四則短篇小說中完成度最高的那篇,跟不打算採用的稿件搞混了。現在想想,當初其實也沒必要那麼在意。誤傳過去的那篇,也算是寫得不錯的短篇作品,並沒有比較偷工減料。然而當時的我無法做出一丁點妥協。

可是當下已經沒有時間了。從西浦高中坐電車到老師家,需要花上三十分鐘左右,而截稿的時間是當天下午一點鐘。幸運的是,我把存著作品的USB隨身碟帶在身上,但這天偏偏是電腦教室的維修保養日。沒有比這更不走運的狀況。

我當時究竟慌亂到什麼程度,還請自行想像。但我想,就算看在旁人眼裡,應該也不覺得有趣。

這種情況下,我隔著中庭看到了校區北側的某間小教室。看起來頗雜亂的教室中有兩台電腦並排。

沒有其他手段了,我馬上衝進那間教室里,朝待在裡頭的學生問道:

「請問!能借我用一下電腦嗎?我手上有個得馬上寄給別人的檔案。」

「嗯?怎麼回事?」

待在教室里的,是個手上捧著派翠克•昆汀的《愚者拼圖》、看起來挺活潑的男高中生。那本小說品味高雅的封面設計,如今仍歷歷在目。

「不好意思,因為我有個東西必須馬上傳送給別人……那個……能跟你……借一下電腦嗎……」

「你看起來真的是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呢。」

「是的。不巧的是,電腦教室今天沒有開放。再這樣下去,我會完蛋的。」

「別這麼輕易讓自己完蛋啦。」

笑著這麼說的他,露出格外燦爛的眼神,我不禁提高戒心。我很不擅長應付會露出這種眼神的人。那是完全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存疑、清澈又美麗的眼神。

「電腦借你用是沒問題,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條件?」

「你知道這裡是文藝社的社團教室嗎?」

「……是寫小說的社團嗎?」

「嗯,雖然有社員主張自己只會看小說而不會寫,但大家基本上都會嘗試創作。就是因為這樣,教室里才會有電腦。這裡的網路很快喔。」

不知何時,這個房間的主人走到我的身邊。靠近一看,總覺得他的個子更高了。我順著他的高挑身材移動視線,這才終於發現這個房間的靠牆處,全都被一排排的書架佔據。

「噯,你要不要加入文藝社?如果你加入的話,我就讓你使用電腦。」

「這是交換條件嗎?」

「電腦是我的人質。所以,這說不定可以算是恐嚇威脅吧。」

雖然搞不清楚有什麼好笑的,但對方又笑了起來。這個社團感覺並沒有社員過少的問題,更何況,我只是一個擅自闖入的陌生人,跟他或社團沒有半點關係。拉攏我這種人加入社團,有什麼好處嗎?

不過,當下我沒有思考這些事的多餘心力。

「我明白了……我加入文藝社,所以,請把電腦借給我。」

「好,你可以用了。」

只要能用電腦,之後變成怎麼樣都無所謂──這才是我的真心話。以高亢的嗓音喊了一聲「謝謝」之後,我隨即將慣用的USB隨身碟插入主機。系在隨身碟上的兔子吊飾,看起來彷佛在嘲笑我的手忙腳亂。

我先在郵件中向責任編輯道歉,請對方改採用這次傳送過去的小說,然後將信件寄出。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後,我才終於冷靜下來。雖然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不對勁,但我就是無法不這麼做。

像這樣將遙川悠真的壽命一天天延長,是現在唯一能讓我實際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的方法。

「寄出去了嗎?」

一個悠哉的嗓音,從全身脫力的我身後傳來。

「啊,是的……非常感謝你。」

「不用跟我道謝,因為你已經是我們的社員了。噢,我是文藝社社長守屋和幸,今年高二。」

「……我是高一的幕居梓。」

「是新生啊?那就更好了。」

守屋學長開心地這麼說。不過,現在已經是秋天了,為了招收到新生而開心似乎有點太晚(注2:日本學校的新生入學時期為每年的四月。)。在這種時期尋找願意加入社團的新生,恐怕很罕見吧。更何況,我壓根兒沒有加入任何社團的打算。而且偏偏是文藝社,簡直是宛如詛咒般的相遇。

擺放著大量書籍的書架上,也能看到目前當紅的遙川悠真的作品。從他的出道作到由我執筆的最新作品都有。想到存在於這六本小說里,卻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循序漸進變化,我不禁覺得五味雜陳。

「你喜歡遙川悠真的書嗎?」

對我內心想法一無所知的守屋學長這麼問。

「啊,是的……我人生中喜歡上的第一本小說,就是遙川老師的作品。」

「真的假的?我也喜歡遙川的書呢。他一開始的作品我覺得還好,但最近出版的我就很喜歡。他的第六本小說《沉睡的完美血液》,根本完全符合我的閱讀喜好。」

那是前陣子才剛出版的新作。老師連劇情大綱都不願意看的那部小說。我沉默了半晌後開口:

「……這樣啊,我也很喜歡呢。」

「那你喜歡寫小說嗎?我們也會發行社刊喔。」

「我……沒有寫過。」

「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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