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6

儘管是一名小說家,但連自己的私生活都大方對外公開的做法,或許讓遙川悠真變得更像一名偶像藝人。

『遙川老師,你以愛情小說家的身分建立起屹立不搖的地位,不過,你個人的感情世界又是怎麼樣呢?』

被這麼問的下一刻,螢幕中的老師望向我,又或是坐在螢光幕前的所有觀眾。接下他視線的我,不禁瞬間屏息。

『這是秘密。不過,應該沒人會對我的感情世界有興趣吧?』

『才沒這回事呢!對吧,工藤小姐?』

『就是說呀~遙川老師可是以擁有數量眾多的女性粉絲聞名呢。大家一定都對你的私生活相當感興趣。』

『小說家的生活,其實是很乏味的東西呢。其實就只是一直待在家裡面對電腦而已嘛……』

被當成娛樂焦點消費的遙川悠真。就算再也無法寫小說,老師仍完美地扮演了這樣的角色。他原本就是適合沐浴在鎂光燈下的迷人存在。以四角形區隔出來的這個世界,跟他再適合不過了。

到了這段時期,老師已經不再讀「我」的小說。

被譽為畢生傑作的《無題》出版後,緊接著發表的《艾倫迪拉斷章》也毫不遜色地佳評如潮。

脫離低潮期,以謙卑的態度重新開始寫小說的遙川悠真,以「脫胎換骨」這種抽象的形容鞏固了自身地位。在新聞或綜藝節目上展現的那個極具親和力的笑容,必定也造成很大的影響。因為這樣的角色,總是令人喜愛。

老師的第二部作品《星象考察》即將翻拍成電影一事被媒體大幅報導,也促成他的高人氣。「其實,很久以前就有人來找我談翻拍成電影的事。但要是沒有剛好搭上熱潮,這樣的計畫通常會失敗,所以就一直沒有下文呢。」老師笑著這麼表示。現在,他以最完美的狀態迎來了這樣的「熱潮」。只要乘著這股熱潮前進,一切都是老師的囊中物。

不過,老師並沒有讀過《艾倫迪拉斷章》。就我所知沒有。印著大大的出版社名稱的樣書包裹,老師甚至沒有打開過。更何況,我也不覺得老師會一個人到書店翻閱這本書。

《艾倫迪拉斷章》的包裹跟《無題》的包裹一起被堆置在房間角落。隨著書籍再版而不斷增加的樣書,讓這個缺乏生活感的房間看起來更像倉庫。「本來要跟出版社說不用再送樣書過來了,但我老是忘記呢。」老師這麼說。

「老師,你不看看《艾倫迪拉斷章》嗎?」

「我知道內容在講什麼。」

老師以平淡的語氣回應。

「畢竟,只要去上談話性節目,大家的話題都會繞著它打轉。我記得裡頭有一篇算是集大成又獲得最多好評的短篇……好像叫〈神話史實說〉?故事說明了很多。光看那篇,就讓我覺得你的小說果然很好看呢。」

「這樣啊。」

「看了那篇,我總覺得現在連看小說都好懶。反正,只要上網搜尋一下,就可以了解大致上的內容。」

躺在沙發上的老師,瞥了手上拿著《艾倫迪拉斷章》的我一眼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以往,沙發四周總是會堆著看似老師感興趣的許多新書或學術書籍。儘管數量不多,但裡頭應該也有小說才對。然而,現在這裡看不到半本書。

「老師,想睡覺的話,到床上去睡比較好喲。」

「反正也睡不著。」

老師冷冷地回應。

現在的他,被比過去更嚴重的失眠癥狀痛苦折磨著。雖然絕對不會告訴我,但我知道老師總會趁著去上節目或是參加書店活動的空檔,到醫院去請醫生開立安眠藥。放在床邊桌上的安眠藥罐子,應該已經變成更強效的處方了。

老師彷佛被困在夢境和現實的夾縫間,輕飄飄地踩不到地──負面的那種意思。儘管獲得了金錢和名聲,看起來卻一點都不幸福。

「小梓。」

跟出現在電視上那種華麗形象截然不同的黯淡嗓音傳來。

「是。」

「你的學校生活如何?」

嗓音聽起來完全不感興趣的老師,像是為了盡某種義務般詢問我。這是出自於義務感、罪惡感,又或是兩者皆有?就算我在這裡對他說謊,老師想必也不可能發現吧。

「很普通。」

「噢,是嗎?」

老師像是放下心來似地輕聲回應。彷佛這樣一句簡單的感想,就能稍微讓老師變成另一個不同的存在。

「但我過得糟糕透頂呢。」

老師感覺一點也不幸福。就算跨越了低潮期、受到無數人愛戴,這樣的事實仍完全拯救不了他。當下,我要是能察覺到這一點就好了。然而,我只是裝作沒有發現。

為我們帶來重大影響的某件事,恰巧也是在這個時期發生。

這陣子以來,老師會上的電視節目,多半是一般的娛樂綜藝、機智問答等基本上與小說無關的節目。不過,這天出現了一個性質不太一樣的工作邀約。

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單元,但這份工作是請老師單純以小說家,而不是藝人的身分去上節目。就算是老師的書迷,我想不知道這個節目的人應該也很多。讓公開表示自己喜歡閱讀的藝人和老師在節目上對談,聊聊對於新作的構想──這就是節目企畫的宗旨。

「好久沒人要我聊小說的話題了。」

「……老師,你沒問題嗎?」

「製作單位說我可以邊看劇情大綱邊進行,所以,就算是現在這種腦袋記不住任何東西的狀態,應該也沒問題。」

「這樣呀。」

聽到他這麼說,我放心了。這樣的話,只要事前做好準備,就不可能失敗。只要我替老師準備好確實寫著新作構想的劇情大綱就行了。

「新作……」

「你還沒完成嗎?」

聽到老師有些吃驚的音色,我連忙回答:

「不,沒問題的,我已經構思了一個故事,我會把它具體寫成劇情大綱。你是下星期要跟製作單位開會討論對嗎?我會在周末把它完成。」

說著,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不再看我寫的小說的老師,會讀我替他準備的劇情大綱嗎?

老師之所以再也不看我寫的小說,只是因為懶得看字嗎?又或者有其他理由?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無從判斷。

不過,我也不是無法想到其他理由。那天晚上輕聲表示「現在已經連誰是冒牌貨,都分不出來了」的老師,現在是不是也懷抱著同樣的想法呢?

「……老師。」

我總覺得這好像是個不能問的問題,卻無法阻止自己。

「什麼事?」

「對你來說,我是必要的吧?」

最後,老師這麼回答:

「要是你不在,還有誰能寫呢?」

我無法再繼續逼問老師什麼。他臉上帶著一如往常的微笑,錄製節目的日子也逐漸逼近。遙川悠真需要繼《艾倫迪拉斷章》之後的第六部作品。才華洋溢的新銳小說家,必須不間斷地將動人的故事呈現在眾人眼前才行。

在緊繃的空氣中,老師伸出手輕撫我。

他的動作很靈巧。是知道我會保持沉默,才做出這種靈巧動作的一隻手。

我相信了老師,又或者是想要相信吧。就算他不看我的小說也無所謂。就算他沒辦法好好閱讀那些以自己名義出版的小說也沒有關係。

可是,如果這樣的影響也波及到劇情大綱呢?要是老師對我懷抱的那股渾沌灰暗恨意,連帶影響到被簡化過的故事呢?

現在的老師,究竟願意寬恕我到何種程度?

總之,我照著老師所說的做了。既然跟老師誇下海口自己會替他準備劇情大綱,我就得遵守交期才行。

讓老師願意讀的東西、讓老師覺得必要的東西──我一面意識著這些,一面拚命寫稿。要說不痛苦是騙人的。就算這樣,我還是得趕在周末提交劇情大綱。否則就毫無意義。

這時,我第一次鑽進了老師卧房裡的開放式更衣間。

之所以選擇那裡,並非基於什麼特別的理由。老師家沒有壁櫥,所以,這裡是最接近我原點的地方。

或許是因為平常幾乎沒在使用,裡頭積了不少灰塵,感覺濕氣也很重。聞到這種氣味的瞬間,我的身體變得僵硬,呼吸也變得淺而急促,甚至幾乎落淚。內心的恐懼從未褪色。我討厭那個地方,但我還是踏了進去。

我置身於黑暗,試著從記憶中的書架上找出《遠方之海》。我心想,就是這樣的感覺。如同昔日窩在壁櫥里的時候,我蜷起身子,回想過去拯救了我的老師的小說。剛和老師相識的那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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