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5

在《艾倫迪拉斷章》發表後沒多久,我跟母親有了最後一次對話。

雖然她已經很久沒回家,但我沒有換門鎖,也知道她仍會不時進出那個套房。應該說,我們至今都不曾遇到彼此的事實,反而更不可思議。

久違的母親面容,比我印象中還要衰老許多。這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都已經十五歲了。在我們變得疏遠之後,已經過了四年,這段時間絕不算短。

「……媽媽。」

「你還用那種噁心的稱呼叫我啊。」

媽媽扭曲唇瓣不屑地這麼說。不過,曾幾何時感受到的那股恐懼,現在已不復見。

「你住在這裡啊?」

「……因為這裡是我家。」

「我可是知道的喔。你纏上了某個男人,然後在他家寄生。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因為這樣的推測跟事實相差甚遠,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怎麼會是寄生呢?老師幾乎將全額版稅都匯進我的銀行戶頭裡,只要我有意願,自己負擔這間套房的房租也完全不成問題。我不是為了這種理由才待在老師的身旁。

「要是被那傢伙拋棄,你打算怎麼辦?又要哭著來找我嗎?」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媽媽。我一個人生活沒問題。」

這樣的說法恐怕有失正確。讓我獨立生活的力量,全都來自遙川悠真。我必須借用老師這個存在,才有辦法寫小說。

「少說這種自以為是的話。憑你一個人,根本什麼都做不到。」

「……你這麼覺得嗎?」

「你當年可是隨時都在窺探我的臉色、讓人覺得很噁心的小孩呢。」

現在的母親不再戴手錶了。坦露在外的手腕已經不會再對我下達任何指示。

母親沒有住在這裡的期間,這間套房幾乎成了一個倉庫。《遠方之海》、《星象考察》、《無題》和剛出版的《艾倫迪拉斷章》擱在地板上,壁櫥里則放著老師過去的原稿。

「媽媽。」

「……幹嘛?」

「你現在還是沒辦法看字很多的書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這個瞬間,母親的表情明顯扭曲了。她一語不發地走向玄關。在這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

我不知道母親現在依靠著什麼人生活,然而,我不覺得她過得幸福。

發生這件事之後,房東來轉告我,母親將不再繼續支付這間套房的房租。不過,我馬上進行了早先想好的計畫,也就是為自己留下這間套房。如果某些手續需要親自去辦理,我打算請老師幫忙;不過,只是申請變更扣款帳號的話,國中生一個人也可以完成。

準備考高中時,我選擇報考和老師住的大樓比較近的西浦高中。我原本覺得不去念高中也無所謂,但因為老師淡淡表示「要念高中比較好喔」,我才聽從他的意見,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距離入學考試只剩下三個月,不過,我有自信可以考上,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擅長默背。

「老師以前是念哪一所大學呢?」

我詢問正準備出門的老師,他道出的是東京都內某所還不錯的大學名字。那是一間以天主教信仰而聞名的學校。看起來八成沒有任何信仰的老師念過這樣的學校,感覺好像很適合,又好像不適合。

「不過,我沒有念完就輟學了。因為我是還在念大學的時候得獎,之後就覺得學業什麼的無所謂。」

「學系呢?你念什麼學系?」

「經濟系。你連這個都要模仿?再這樣下去,你說不定可以代替我念到畢業喔。」

這或許是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然而,我也只能笑了。

「……國中畢業典禮的日子快到了吧?」

「是的。」

國中三年的時光感覺一轉眼就過去了。這三年間,我在極近距離看著老師崩壞,模仿老師寫小說,在毫不知情的狀態下迎來出版日,見到遙川悠真光鮮亮麗地回歸文壇。儘管像是跟別人借來的三年時光,我仍覺得很滿足。

「老師,你不用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為了制止正打算說些什麼的老師,我搶先一步開口。

「因為我也不會去。」

聽到我以堅定語氣道出來的這句話,老師露出有些吃驚的表情,然後看似一臉無趣地輕喃:

「……是喔。」

不知為何,老師那時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有幾分失望。

「要去念高中的話,就得買新制服了。」

老師幾乎把全額的版稅都匯進我的銀行戶頭裡。那是一筆鉅款。對金錢的正確使用方式仍懵懵懂懂的我,無法應付那樣龐大的位數。要說我會買的東西,大概也只有制服而已。我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我的每一天,都只為了小說存在。

「不來辦一場慶祝畢業的派對嗎?」

在《無題》出版後,我們能像這樣正常對話是很罕見的情況。問我有沒有想要什麼東西的老師,以我們相遇那時的眼神望向我。察覺到這一點的瞬間,不知為何,我覺得很想哭。因為不想讓老師看到丟臉的表情,我不禁低下頭來。

「──沒有。我什麼都不想要。」

「你還真是無欲無求耶,小梓。」

「沒有這回事,其實我還滿……」

「既然這樣,那就算啦。小梓,你轉過來。」

一如老師所說,我露出了像個獃子的表情。

溫暖的、微涼的、甜美的、或是沒有想像中美好之類的,跟這些形容詞完全扯不上邊。那晚,我因為一個吻而上網搜尋了「未成年性行為」。這樣一段插曲,天真可愛到讓我想哭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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