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走進手術室的時候,韓潔茹不由再次用含著探索意味的眼光看了楊高鵬一眼。

楊高鵬沒有注意她,而是親呢地拉著小妻子的手,用深情的目光給她鼓勁。他一直護送到手術室門口,才戀戀不捨地鬆開妻子的手。韓潔茹羨慕地看著他們的表情,心裡產生一種淡淡的幽怨和醋意。楊高鵬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模糊的暗處,她的腦子還殘留著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和深沉穩健的氣質,都依稀在夢中見過,恰恰這不是夢。

產婦死亡事故的發生並不順理成章。

本來在產婦做刨腹產手術之前,醫生要給病人的身體狀況做一個詳細檢查。也許是產婦的情況確實嚴峻,是沒有多少時間了?還是由於韓潔茹內心的慌亂?她心跳得好厲害,像是封凍的嚴冰下的暖流,緩緩流動,那躍躍欲試的情感都像要脫穎而出。這是怎麼了?她一生中從沒有這樣的局促不安,沒有這麼的緊張過。韓潔茹強抑制著自己的心,調整一下心態,給產婦量了一下血壓,並沒有發現產婦患有極其嚴重的高血壓病。其實產婦的高血壓病是極為嚴重的,在手術剛剛開始的一瞬間,產婦的麻藥剛剛用上,產婦的高血壓病就突然發作,致使產婦意外死亡。緊急搶救的器材,用不知這個項曉芳放到哪裡去了。按規定,那些器材都應該準備到手術室里來的。

危情發生的時候,韓潔茹尋找那些搶救器材,可是哪樣也找不到。急得幾乎要破口大罵了,可是孕婦和孩子十分悲慘地死去了。大人和孩子都沒能夠保住,韓潔茹由慌亂轉為驚恐,她直直地瞪著眼睛,天旋地轉,渾身大汗淋漓,身體一晃幾乎摔倒。護士將她給扶住了。

楊高鵬悲傷地撲進來,撲在妻子的身上嗚咽著。

韓潔茹不敢正視這殘酷的現實,不敢看著殘酷的場面。她只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往下陷落,往下陷落——

韓潔茹等待著楊高鵬對她的報復。他會罵她?會動手打她?此時她真的希望楊高鵬對她施以報復,哪怕是狠狠地瞪她一眼,她心裡也好受些。可是楊高鵬沒有理睬她,什麼舉動也沒有。他只是陷入無邊的悲痛之中,他聲嘶力竭地喊著「馬莉」的名字。韓潔茹這才知道死者叫馬莉。這個不幸而倒霉的馬莉啊!

第二天上午,院方對這次醫療事故做了專家會診。指出產婦死亡的真正原因是,產婦的高血壓病病引發大出血而死亡。這種病情常常導致母子雙亡。院方沒有主要責任,可是韓潔茹還是向院長提交了一份事故檢查。楊高鵬承認妻子的心高血壓病,他沒有上告。韓潔茹記住了,牢牢地記住了,楊高鵬的名字,為了這個通情達理的男人,她也要寫這份檢查。她忽然覺得自己沒有盡到一個醫生的責任,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她默默地懺悔說,我真的不願是這個結果啊!醫生看見病人的死亡,是太平常的事情了,可這次不一樣,也許是楊高鵬的緣故吧?

韓潔茹病了,發著高燒。

項曉芳給她輸液的時候,還被韓潔茹狠狠地批評了一通,她責備項曉芳為什麼沒有把應有的器材準備好呢?項曉芳怯怯地解釋說,她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韓潔茹惱怒地罵著,怎麼不會有突發情況呢?氣得她嘴唇發白了。項曉芳是韓潔茹的好友,她從見過韓大姐對她發這麼大的脾氣。項曉芳不知道有楊高鵬的因素,她覺得對不住韓潔茹,畢竟韓大姐為她替班的。項曉芳理虧地垂著頭,連連向韓潔茹道歉。

金歡的病好了,她反過來伺候韓潔茹。她是個十分敏感的女孩,她對媽媽的情緒感到費解。

韓潔茹的知覺在沉睡,她的軀體在凝滯,可她的心靈卻飄浮於一個恍惚的境界里。她在夢中又見到楊高鵬了,他冷眼看著她,沒有一點怨恨。他對她說了句什麼,她沒有聽清。他的低沉的聲音像山谷中的迴響。對著他深邃的、冷光閃閃的黑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被卷進了一個漩渦,越來越深,越來越緊,快要窒息了。一陣風過去,楊高鵬的身影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韓潔茹蘇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屋裡空無一人。她抬起胳膊,抓起了楊高鵬曾經簽過名的病歷單,久久地看著,欣賞著,然後拿起筆,在藥單上模仿寫下了楊高鵬三個字。寫完後,她看得眼睛迷離了,就有些憂鬱了。埋怨著自己:你瘋了嗎?你害死了人家的妻子,想彌補那個空缺嗎?你個自作多情的人啊!人家楊高鵬嘴上不罵你,可他心裡會饒恕你嗎?

一陣清風從窗子吹進來,韓潔茹的情緒由灰心又復活。那是有了生機和期盼的情緒。呼吸著全新的、帶著某種緊張而刺激的空氣,渾身的每個細胞,都無限神往地活躍起來,都在潛意識裡等待著什麼,等待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金歡帶著一兜削好的菠蘿走進來,看見媽媽的眼神很怪,就笑著問:「媽,你的情緒不一般。而且你的眼睛總想告訴我點秘密!」

韓潔茹瞪了女兒一眼說:「別跟媽媽瞎貧!媽媽能有什麼秘密呢?

金歡笑著說:「媽媽,我從沒見過你的眼睛有這麼亮。真的,而且你還在病中。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有了意中人了!」

韓潔茹有一層困惑和迷惘染上了眼睛,嗔怨說:「媽媽剛剛做了一個失敗的手術,媽媽有什麼意中人呢?」她這樣說,還是很吃驚,吃驚女兒敏銳的感應力。

金歡肯定地說:「不對,你別騙我啦!」

韓潔茹慢慢坐直,將金歡叫到跟前說:「歡歡,讓媽媽摸摸你的頭!」她抬手摸著金歡的額頭欣慰地說:「好了,真的好了,到底是年輕人哩!」

金歡看著她:「媽媽,應該我伺候你啦!我已經請了假,告訴你,爸爸要外出開會,他聽說你病了,就推遲了,他給我打電話說,過一會兒就來看你!」

韓潔茹說:「他愛來不來!」

金歡順著韓潔茹說:「對,媽,這都是表面文章,爸爸心裡早沒有你啦,他近來跟宋雨燕來往密切呢!」

韓潔茹沉了臉:「別跟我提那個女人!」

金歡笑笑說:「其實,爸爸心裡仍然愛你。」

韓潔茹生氣地說:「他呀,是為面子,哪是愛?愛的需要一旦轉化為愛的義務,那就等於水結成了冰!」

金歡鼓掌:「媽媽說的精闢!」

韓潔茹眼睛裡有了神往:「我太了解你爸爸這個人啦,要說他跟我一點感情沒有,那是瞎說,可日子一長他又煩我。」

金歡對韓潔茹察言觀色:「媽媽,告訴我,你的意中人是誰,我一定讓你們有情人相會。爸爸不用我惦著,眼下,我最發愁的就是你啦!」

韓潔茹搖頭說:「哪有啊?歡歡,媽媽問你,你和鍾濤和好了沒有?你們發展到今天不容易,你可別傷了他的心啊!」

金歡撅起了嘴巴:「我才不理睬他呢!」

韓潔茹輕輕嘆息一聲,忽然想起什麼,扭頭對金歡說:「歡歡,媽媽求你一件事兒!你一定給我辦好,啊?」

金歡問:「什麼事兒?說吧!」

韓潔茹臉上是極為複雜的表情:「唉,還不是這個醫療事故的事?今天楊高鵬的妻子馬莉火化,你去替媽媽買一個象樣點的花圈,給楊高鵬叔叔送過去!」

金歡賭氣地說:「不,媽媽,你也是太善良了。醫院都說你沒責任,可你還送花圈,還把不是往自己身上攬?」

「媽媽怎麼沒責任?」韓潔茹嚴厲地盯著金歡:「媽媽讓你去就去!不許犟嘴!」

金歡無奈點點頭,乖乖地走了。

值班室又恢複了沉靜。韓潔茹將身子移到窗前,看著院里的花園,花園花木扶疏,一對黃胡蝶在薔薇叢中飛來飛去。她喜歡花草,喜歡安靜,靜靜的,靜靜的,就這樣靜下去吧,她可以捕捉許許多多飄浮的、痛苦而甜蜜的思緒。

幾天里,韓潔茹內心的一道波峰再起,又很快冷卻下去。

當金歡回來向她描述見到楊高鵬的情景,韓潔茹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股焚燒般的熱力,漲滿她的胸腔。她想知道更多關於楊高鵬的情況,那怕是小小的生活細節也好。可金歡並不喜歡楊高鵬這個人,也就沒往母親的心裡想,她覺得楊高鵬太普通了,對她缺少吸引力。這也許就是兩代人的代溝吧?韓潔茹激動一陣之後,甚至與女兒為楊高鵬的風度和氣質進行爭吵,吵得面紅耳赤,吵畢,她又很沮喪地想,楊高鵬到底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韓潔茹的病剛好,今天可以正式上班了。她早早來到醫院,將自己的值班室收拾收拾。幾天里,這裡成為她和金歡的病房了。

韓潔茹正在收拾著,忽然有一群人鬧鬧嚷嚷地闖進婦產科。一個老婦人領著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個小夥子。其中有個老婦人氣憤地嘮叨著:「我們找韓主任,我們要找院長!是她把我的女兒給治死啦!」然後就抽泣。

韓潔茹猛然一驚,探頭往外看了看。

項曉芳進行阻攔的時候,那個小夥子揪住項曉芳的衣服,眼睛紅得要吃人。韓潔茹知道是馬莉的娘家來人鬧事了。可她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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