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行健訪談節錄

作者:陳軍

曹溪整理

編者按:旅法華裔作家高行健榮獲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以下是其好友陳軍與其的一次長談。

陳:我想通過這個採訪試圖勾劃在我們這一、兩代人中,我們將來會為後人留下來的精神遺產是什麼?我指的是各個涵意上的,從理念、人生的經驗、藝術的創作,甚至包括對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的一些看法和個人體驗。因此,我基本上想問的是這樣一類的問題,即在你人生的成長過程當中,哪些事情給你留下了重要的痕迹,不管它表現為感情,或者是政治上的挫折,或者只是友誼中的背叛。這些東西作為你人生的轉折,其內涵到底是什麼?比如你現在回憶童年的話, 你是怎樣渡過的?

高行健:我的童年是個很夢幻又很渴望的。1949年共產黨要想建立一個新中國,一切都要個新的社會,要埋葬舊的社會。可是我是從那個社會來的。1949年我十歲,我是40年生的,我曾經一度是相信我是長在紅旗下的,忘了我以前的那段童年經驗。現在想起來, 那段經驗是非常重要的。

陳:你的家鄉在哪裡呢?

高:我出生的時候家裡正在逃難,正是抗戰時期。我生在贛南,我的父親當時在中國銀行工作,算是公職人員罷。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個幸福的童年,我幸虧有這麼一段生活。不是在那種大集體呀,祖國呀,紅旗下長大的。後來我一直忘掉了這一段。我們整個那一段的教育過程就是讓你忘掉它,一切都是從零開始,要埋葬那箇舊社會,一個大家耳濡目染的舊社會的苦難。可是我卻沒有看見多少苦難。那跟我的生活環境有關。

陳:你從哪裡逃到哪裡的?

高:我在40年的逃難中出生的,那是飛機轟炸下的贛州。這段我在小說里寫到過。贛州當時是蔣經國在那,算是個治理得模範的地方了。蔣經國當時算是國民黨內的清官,還算是治理的不錯。當時日本人到那裡就停住了。後來他們開始襲擊,我們又開始往前走了。我再小的記憶就是在泰河,也是在贛南。日本人到哪,我們銀行就先撤退。所以,逃難對我童年殘存的記憶來講是個很快活的事,能去很多地方,而且很有安全感,並沒有感覺戰爭的那種恐怖。唯一對戰爭的恐怖記憶就是飛機轟炸。然後就是抗戰勝利以後,我父親還留在銀行里,後來就失業了。後來他當過記者,又到私人的銀行里干過,輪船公司也干過。儘管我父親常常失業,但我們家生活還是滿優越的。我父母都出生於一個破落的家庭,對他們來說,這個生活已被新生活埋葬掉了。所以我還趕上了舊生活的尾巴,但是這箇舊生活現在對我來說是美好的。

陳:你在十歲以前,如果有過教育的話, 是個什麼樣的教育呢?

高:我們的家庭是非常溫暖的。我們家的這種家庭到了新社會以後就消失了,那種人的關係也消失了。那時候,一切都顯得溫文爾雅。我父親來的朋友談吐文雅,西裝革履的;我母親愛的也是教會式的教育。所以我們家算是個中產階級了。父、母親家以前也是個大家族,後來雖然敗落了,但是他們身上那種遺風尚在。他們和他們的朋友唱什麼西方歌曲了,什麼彈鋼琴了,唱歌劇了。太太們留學回來以後拿著洋嗓子唱花腔,生活很好玩。我父母他們當時組織了一個同樂會。我最早登台表演是在我五歲,我媽叫我排個節目,讓我跟她一起登台。我母親當時是抗日劇團的演員,後來跟我父親結婚後,出於政治原因,我父親不讓她搞政治,因為太危險。當時的抗戰劇團,國民黨也不太喜歡。後來我母親回憶起來猜測,她們劇團的外圍有共產黨在做工作。她是基督教青年會的。

陳:我媽媽的第一任丈夫就是因為當時參加了抗戰的演出團並寫文章,後來在1956年時被抓起來,至八十年代初才被釋放。

高:所以他們49年後就根本不怎麼談這些事,但是這個記憶對我來說是非常寶貴的,於是我有兩個社會的經驗。我有現代中國的,再有就是西方社會的不同體驗。現在我是完完全全生活在西方社會裡頭。

陳: 你那時都是讀的什麼書呢?

高:應該說主要是童話。我也沒上學,因為那時在逃難嘛,加上我身體又不很好,所以基本上是我母親教我識字的。那時我家裡有一大堆書,有很多童話、兒童讀物、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可以說是一種很西式的教育,家裡那時還彼此講英文,穿的是西裝,唱的是洋歌。

陳:共產党進城的時候,你們家當時在哪?

高:忘了。五零年以後我們家到了南京,我有一個表伯父早年參加新四軍,解放後就到處找我們家。他的父親家也是個大家,是個大買辦資本家,就娶了好多小老婆。然後他媽就到我父親家過,他和我父親就像親兄弟一樣,然後他到了上海上大學,參加了地下黨,背叛家庭,並參加了新四軍。四九年後他就找我們到南京去, 當時他在南京軍區已是比較高的幹部了,所以我們家就在南京安頓了下來。所以我們家在他的庇護下過得還挺好。我父親從來沒參加過什麼政黨,只是一直都在銀行,沒吃過什麼大苦,而且他們還很天真,天真得讓人吃驚。解放以後,要改造思想,不過他們不熱心,雖然以後也總是努力要作勞動模範,可是老也入不了黨。後來才知道他們的擋案里有一大堆的問題,都是讓他們自己交代的,最後事情總是這樣…… 在我小時候家裡總是有一個溫暖的、非政治化的家庭,有一種現代的風氣,一種溫文爾雅的、客氣的、又有教養的、敦厚的、有長者之風的環境。後來我覺得這種格調的東西都把它扔掉了。以前的那種人際關係與這種政治化的不停的運動、人與人不能信任、互相之間的揭發完全不一樣。後來我覺得我父母老實得非常可憐,他們怎麼就這麼的黏糊,這麼的天真。我媽要求改造自己,下農場,最後自己就淹死在農場里。我父親遇上反右,其實他也沒什麼不滿。他還很積極,很老實, 有一次還做過模範工作者;拿著個小本子,發發傳單。但每次政治運動一來就免不了有事情。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大家都是互相提防著,動不動就互相揭發。我當時是個生活在小說似的幻想天地里,與當時的社會現實根本格格不入,卻要努力防備他人。現在我想來,實際上當時是在用一個面具把自己罩住,用它來保護這樣一個幻想的天地,因為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這麼的緊張,這麼需要提防。

陳:你這段生活中最糟糕的經驗是什麼?

高:我以前一直沒有遇到過什麼糟糕的經驗,但一到大學就開始了。

陳:你大學以前的書是在哪念的?

高:我大學以前的書是在南京念的,在一所教會學校。我在上初中的時候,有些課是用英文上。很像美國式的教育,非常開放,圖書館還隨便進,書也不是管得那麼嚴,解放以前的書都能查的到。所以我在中學裡的時候,已經把西方主要翻譯過來的作品都看了。從早期的古典,一直看到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等等。而雨果的書一本也沒找到,以後反而看的少了。一直到反右以前,這個學校一直都很好,沒有什麼共青團的活動。我的底子是在那打下的。我的中學生活完全像是生活在夢裡。加上我與同學的關係很好,那些同學都是來自於知識分子家庭,所謂的高級職員,都是南京政府時期留下來的。因為當時需要考試,擇優錄取,所以貧民子弟很少。

但一到大學,立刻就遇到了反右鬥爭,這才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緊張、恐怖和乏味。但我始終是生活在夢想當中,所以就整天泡在圖書館。我當時就覺得反右事件真是教條的和討厭。還有大學時就開始學毛著。但那時學毛著還有點自由,如果你上面放本毛著,下面放一本別的書還沒有人來揭發你,還沒到那個氣氛,但逐漸逐漸就開始了。比如我談戀愛就被告到團支部和黨支部那兒,所以我大學就入不了團。不過我從來就沒想過還有共青團,我根本就不知道它存在,但是它已經存在了。

陳:你怎麼會想到學法文的?

高:我覺得我在上大學以前基本都是在夢裡頭,現在回憶呀,我小時候就更是在夢裡了。然而我遇到現實,哇,我才知道現實是這樣的!所以我就採取了一個防衛的態度。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日記和寫作。我在大學裡學法文也是極偶然的,是因為家裡和周圍的環境,覺得最崇高的是科學,最應該上的三所大學是清華、北大和交大。當年我們中學學校是用庚子賠款建的。凡是學生考上這三所大學的,名字都會刻在體育館裡的一圈大理石上。這個學校有一百年的歷史,所以歷屆學生的名字就刻了很多。理所當然地,我也想學理工,因為那是最有出息的。當時我的理想是,做物理學家或數理學家。我當時的數學很好,文科也很好,但我對政治完全沒有概念。在大學的升學指南上,我想考戲劇學院作導演,但是報考條件是三十歲,且要在三個團體工作兩年以上才有資格,所以我就沒戲了。我從小就跟我媽演戲,門關起來,我媽和我、我弟一起演,只有我爸一個觀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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