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 第九節

兩人重新坐到火堆邊,鄭司楚道:「迪文,你這墜子上怎麼有個『吳』字?那是什麼意思?」

程迪文道:「你不知道么?我以為鄭伯跟你說過的,我爹本來姓吳,程這個姓是後來改的。」

第二日天一亮,二百人便早早起身,胡亂吃了點東西重新出發。發覺了五德營也在趕路,鄭司楚的面色登時凝重起來。雖然隨軍出征,來了也有好幾天,但一直還不曾開戰,這一次,只怕就要面對面地對上五德營了。

走到天交正午,停下了歇了歇,程迪文抽空拿出那個項鏈比劃著。項鏈也是用金子打的,有一個環開了,手頭沒工具也弄不好,只能放擱在懷裡,準備回去後讓隨軍工正修一修。鄭司楚一邊喝著水吃著麵餅,一邊默默地想著。

五德營要輕身奇襲,人數肯定也不會太多,大概也正如程迪文聽出來的,在兩百人上下。在軍校時說起打仗,每個人都能眉飛色舞,似乎個個能手握重兵,百戰百勝,但一旦真的要開戰了,他才發現自己心底仍然帶著懼意。老師也說過,初次上陣,再勇敢的士兵也會害怕,老師自己第一次到戰場上時也一樣。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身體被利刀砍開,被長槍刺透,如果能無動於衷,那隻能是個瘋子。所以感到害怕並不可恥,更重要的是克服自己的恐懼心,這樣才能越戰越勇。

自己和程迪文都是第一次上戰陣,現在,也正是該害怕了吧。他回頭看了看手下的那些士兵,由於這十一年來基本無甚戰事,這裡的士兵也有近三分之一都是新兵。昨天聽得敵軍也在趕過來,那些新兵中有幾個不住地舔著嘴唇。鄭司楚知道,越是恐懼,嘴裡就越是發乾,這幾個人雖然臉上看不出來,心中實是害怕之極了。

還好。他想著,至少自己還沒怕成這樣。也許,程迪文說自己天生就是個軍人,可能也沒錯吧。可是他心裡最喜歡的,其實是什麼都不做,靜靜地躺在一片細草如茵的野地里看天上的白雲。

他看了看四周。朗月省十分荒涼,雖然是夏季,天午時陽光很烈,但由於地勢太高,仍感覺不到多少暖意,地上也少見綠色,只有零星幾株樹半死半活地直立在路旁。天上的白雲倒是慵懶如絮,一朵朵如伸手可及。

如果沒有戰爭,揀一塊石頭睡上一覺,讓太陽照在身上,呼吸著清冽的空氣,倒也不錯。

他不由得笑了笑,默默地垂下頭。

「司楚。」

程迪文拍馬過來,叫了他一聲。鄭司楚略略一驚,抬起頭道:「怎麼了?」

「前面好象有一支馬隊過來了,不是太遠,頂多一兩里地。」

鄭司楚側耳聽了聽,群山重疊,根本看不到什麼,風中依稀有一兩聲馬嘶。那是運糧隊么?他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運糧隊來得這麼快,本以為至少得天黑下來時才能碰到。他在馬上長了長身,道:「快碰到了吧?」

程迪文臉上卻有些憂色,道:「好象,還有一支人馬也在靠近,多半便是匪軍。」

在一里外的小道以相同方向前進,到現在也該靠近了吧。他道:「讓大家小心,刀槍出鞘,軟甲不得解開。」

雖然天不是很熱,但畢竟是夏天,太陽在身上曬了半日,又急急趕路,人馬都有些疲憊,身上也出了汗,有幾個士兵大概因為汗水沾濕了內衣,已將軟甲解開了,讓風吹著。聽得鄭司楚的話,程迪文點點頭道:「是。」他轉身叫道:「兄弟們,可能馬上就要和匪軍交手,大家將武器準備好,軟甲一律扣上,不得有誤。」

又走了一程,馬嘶聲越來越近了,聲音很是平和,十有八九是運糧隊。鄭司楚略微鬆了口氣,卻見一邊的程迪文面色卻更凝重了許多,他詫道:「迪文,你怕了么?」

程迪文點了點頭道:「有點。」他又放低聲音道:「匪軍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消失了?鄭司楚心頭一陣茫然。一支人馬不會平白無故地消失的,那些人大概也停下來休息吧,不知會不會發現自己。他道:「千萬要小心。迪文,你多聽著點。」

程迪文耳力比自己好,這一點鄭司楚也不得不佩服。程迪文舔了舔嘴唇,嘴唇上的皮膚也因為乾燥而有些裂開。他小聲道:「司楚,打起來的話你可要幫著我一點。」

鄭司楚在軍校里便是刀槍兵法都名列前十位的優秀學生,程迪文就只算平平了。鄭司楚在鞍前摘下了白木槍,取下了鹿皮槍套。槍尖已經開了鋒,這槍是老師手制的,和工房裡做出來的統貨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槍刃上帶著一層層細密的花紋。老師說過,真正的好鋼在井水中浸上兩年,待雜質銹盡,然後用猛火燒軟,摺疊後錘打。這般要打二十次以上,所制精鋼堅如磐石,百折不彎。老師這個槍頭只怕錘打了五十多次,那些花紋已密得如同極薄的蟬翼疊在一處。在開鋒時,工正說這槍頭居然磨裂了五塊磨刀石方才開鋒成功。

他掉轉槍頭,試了試槍刃。槍刃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沁得肌膚都有些疼痛。他垂下槍,槍尖離地還有半尺許,象有一股無形的風從槍尖上吹出,地面的浮土竟然被槍鋒逼開了。

真是一把好槍。他心中暗自喝了聲彩。從槍頭到槍桿,無一不順手,而且不加一絲多餘的藻飾。握住了白木槍,他心頭也定了許多。

「這把槍真好。」

程迪文在一邊羨慕地道。當他握到過白木槍後,這話大概已說了不下五遍。鄭司楚微微一笑,道:「回去後我問問老師,看他還有沒有別的槍了,請他也給你一支。」

「真的么?」

程迪文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伸手一摸腰間的無形刀,似乎脫口要許個願了,但想了想還是沒說。大概隨了白木槍,別的槍都不值得他用無形刀來換吧。鄭司楚也知道,即使老師還制了別的槍,但肯定不會有白木槍這麼好。

又走了一程,程迪文忽然叫道:「碰到了!」

其實鄭司楚也聽到了,前面馬嘶之聲不斷,運糧隊看來就在前面數百步之處,只是山道蜿蜒,也看不到。他回頭道:「走吧。」

剛說完,那兒忽然發出一陣呼喝。這陣呼喝極是突然,如同山崩地裂,連飛羽也驚得倒退了一步,有個走在鄭司楚邊的士兵叫道:「出事了!」

鄭司楚只覺心頭如火燎一般。他們已經趕得很急了,但五德營還是搶先了一步,早就設好了埋伏。他舉槍一揮,叫道:「快衝!」話剛出口,程迪文一馬當先,已沖了出去。程迪文雖然說心中有些害怕,一旦真出事了,沖得卻比誰都快,鄭司楚只頓得一頓,邊上已有十餘個士兵衝過身邊,他一夾馬腹,飛羽猛地發力,一躍而起,已跟了上去。

前面是個山嘴,鄭司楚還不曾拐過去,便已聽得刀槍相擊之聲,夾雜著馬的狂嘶,人的慘叫。待衝過山嘴,只見山道上停下了十幾輛大車,一些身披異樣軟甲的士兵正在向車隊攻擊。那些士兵高矮不一,但極為勇猛,守車隊的只有五十個士兵,哪裡擋得住這等猛攻,正在節節敗退,也虧得程迪文他們的前隊已經在和這些士兵在交戰了,車隊尚能支持,但也已岌岌可危。

鄭司楚衝到程迪文身邊,有個敵軍拍馬迎了上來。這人用的也是槍,鄭司楚不等他的槍刺來,白木槍一勾一帶,槍桿擋開了那人搠來的長槍,槍尖一探,一下刺入他的前心。刺進去時,彷彿刺入的是一大塊軟泥,那人慘叫一聲,一個跟頭從馬上摔了下來,白木槍的槍尖上殷紅一片。

這是鄭司楚第一次殺人。當槍尖刺中那人,那人發出慘叫的時候,鄭司楚只覺心頭一凜,但隨著那人翻身落馬,心底又一下歸於平靜。

殺人原來如此。一個生命在轉瞬間就消失了,那麼容易,如水面的泡沫。由不得他再傷感,邊上一個敵兵大喝一聲,又沖了過來。這人用的是一把大刀,看來力量不小,大刀劈下時風聲甚歷。鄭司楚白木槍還不曾收回,順勢一架,槍尖朝下,這人的刀砍在鐵塔木槍桿上,竟然發出了金鐵之聲,槍桿也出現了一個白印,刀卻滑了下去。此時鄭司楚已衝過這人身邊,白木槍已是倒提之勢,也不變幻,槍頭一顫,一下脫出那人大刀的壓制,反手一槍刺去,那使刀的敵兵措手不及,哪裡還閃得開,這一槍正中他的背心,又是一聲慘叫,也摔了下去。

連殺兩人,敵兵也頓了頓,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少年將軍生了忌憚之心,一時竟沒人敢再衝到他跟前。鄭司楚拍馬到了程迪文跟前,程迪文持槍正與一個敵兵苦戰,這敵兵的槍法比方才兩人高得多了,程迪文只剩了招架之攻,鄭司楚到了他身邊,一下接過那人的攻勢,叫道:「迪文,怎麼樣?」

程迪文叫道:「你來得正好,這人本領太高,我差點要歸天了。」

這敵兵的槍術的確比程迪文高出許多,程迪文右肩被划了一道,血已將袖子都染得紅了。此時這人以一敵二,一時間竟還不落下風,但在鄭司楚這等快攻之下,也只剩了招架之功。鄭司楚以快槍出擊,程迪文在一邊助攻出得一槍,他已出了三槍,但這人槍術果然大是高明,居然完全擋得住。

好槍法。鄭司楚暗暗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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