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塔格·斯賓特爾誕生於獨立大陸亞利斯·辛柯魯多的第七年。
那一天,他突然被趕出家裡,同時被託付給〈荊冠叛教者〉。
當然,對斯賓特爾家而言,這並不是什麼突發事件——打從七年前剛出生的史塔格接受神昂適應值的檢查儀式以來,斯賓特爾家應該就已經計畫好這麼做了。身為高階神官的父母和年齡相距甚大的兄弟姐妹,一次都沒來探望過史塔格,就是最好的證明。
史塔格總是躲在訓練棟的角落哭泣。不情不願地參加戰鬥訓練的他,老是被以護法神官為目標、每日勤奮修練的年長訓練生打得鼻青臉腫。
——為什麼自己必須遭受這樣的痛苦?
他一邊用井水冰敷著滿是傷痕的臉孔,一邊嘩啦嘩啦地流淚。
他無數次想要逃跑。
然而,他從來沒有真的付諸行動。
拋棄自己、且從未以溫柔言語相待的冷酷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臉孔,在史塔格的腦海中閃過。他覺得自己若是逃跑,那他的人生就真的結束了。
事到如今,史塔格早已不再指望家裡的關愛,儘管如此,
他很清楚一件事情。
除了與生倶來的姓氏以外,他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自己存在的依據。就是因為放不下這個姓氏,害怕失去斯賓特爾之名,所以史塔格才一直留在這裡。
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史塔格將打上來的一大桶井水從頭淋下。
『你怎麼了?』
這時,史塔格的身後傳來搭話聲,他連忙轉過頭去。
他原以為是教官來找他,但他在身後並沒有看到威風凜凜的法衣裝束。
『你在哭嗎?』
一個女孩站在那裡,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問道。
那是個年紀明顯尚幼的女孩,白色長袍和一頭長髮蓋住了全身。教導會裡居然有這麼小的孩子——史塔格在驚訝的同時,也因為自己被那孩子看到哭臉而害羞得紅了臉。
他立刻將臉別了過去,少女則踩著不穩的步伐,啪噠啪噠地繞到他面前。
『欸,你受傷好嚴重!想必是很嚴格的訓練吧。』
那根本不叫訓練,只是單方面的毒打——史塔格將這句話咽了下去。少女窸窸窣窣地在長袍的袖子里找了一會兒,取出一個廣口玻璃瓶,用手指沾取裡頭的軟膏,輕輕幫史塔格塗抹傷口。
『梅爾哥哥說我常常跌倒,所以要我把葯帶在身上。他真的很沒禮貌呢。』
少女鼓起臉頰說道,同時手法利落地塗好了葯。
『我聽說護法神官是教導會裡最勇敢的一群人。如果我有什麼地方能幫得上忙,請你隨時跟我說喔。』
雖然口齒不太流利,但少女以真誠的笑容說道。史塔格忐忑不安地問道: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溫柔?——
她立刻明確地回答道:
『因為教導會的大家都是家人嘛。』
少女嫣然一笑,將軟膏的瓶子塞到愣住的史塔格手裡,深深地鞠個躬後就離開了。只是她那隨時可能踩住長袍下擺的步伐很令人擔心。
……那女孩也是被託付給教導會的小孩嗎?
除非有特別理由,否則未滿十歲的小孩很少會被託付給教導會。儘管她的境遇可能沒有史
塔格那樣坎坷,但如果要在教導會底下過日子,就得遵守大大小小的嚴格戒律。
然而,那女孩卻能直率地看著自己。她沒有像史塔格那樣畏畏縮縮或封閉自我,而是以陽光般的燦爛笑容給予史塔格勇氣。
……我也能變得和她一樣嗎?
史塔格的心底湧起一股熱意。一股難以抑制的昂揚情緒。
那是一種憧憬。既是想要報答她對自己的鼓勵,同時也是對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稱作「家人」一事的感謝。
——護法神官是嗎?——
史塔格第一次認真考慮這個目標。
他還沒有確定自己是否真要走上神官的道路,但他已經決定不再蹲在地上哭泣,因為這樣一定會讓那女孩感到失望。
就在史塔格挺直腰桿,握起拳頭要朝少女的背影敬禮時——少女突然無故跌倒,並大哭了起來,史塔格連忙跑了過去。
這就是史塔格和哈露雪拉·奧羅拉·霍恩斯卡修的初次邂逅。
儘管在這之後沒有多久,史塔格就了解到聖女哈露雪拉的處境要比自己更為嚴苛;還因為自己出身名門,卻想要當上護法神官一事,遭到哈露雪拉口中的「梅爾哥哥」指責,但那時在他心中萌芽的覺悟和想法,在這十年之間都從未動搖。
就算是被埋入假心臟而淪為怪物之身的現在,這點也依然不會改變。
◆□□◆
「我們是不死的。」
儘管史塔格並沒有傻到以為〈舞會〉會是字面上的那個意思——
但此時的他,還是忍不住一臉厭惡地看著。馬西莫則站在他身旁,雙臂交疊胸前,輕聲說道:
「因為不死,所以【鎖鏈】會感到倦怠。我們的意志會鬆懈,甚至連自己的存在依據都變得曖昧不明。正因如此,我們需要〈舞會〉這樣的活動,透過遊戲的方式來確認死亡。」
展現在兩人眼前的,是一座類似古代競技場的建築,有著圓形的沙地和環形梯狀觀眾席。但如果這真是競技場,就不應該有個圍住沙地的鐵籠。
『請你參加〈舞會〉。』——
被如此拜託的史塔格,就這樣一頭霧水地被帶到廢棄聖堂的地下樓層。
『落胤』似乎不想讓史塔格看到任何東西,因此將他朦上眼睛,領著他一路轉來轉去,最後抵達這個空間。此處的拱形穹頂奇高無比,連光線都照射不到。
而在這高高的穹頂之下,正回蕩著一陣陣的笑聲。
無數『落胤』聚集喧鬧。骷髏、屍體、幽靈,以及像馬西莫那樣乍看與人類無異的怪物塞滿了觀眾席,發出喧囂和歡呼的聲音。
史塔格他們站在觀眾席的最外圍,俯視這副景象。
「『死亡』遊戲是我們保持自我不可或缺的手段。」
「真是瘋了。」
儘管覺得這是個非常荒謬的說法,史塔格還是將視線轉向了沙地。
若是從低級趣味的角度來說,那裡確實是在舉辦舞會。
場上既沒有音樂,也沒有華麗的服裝,更沒有花枝招展的美人。
金鐵相擊的聲音響徹全場;異形怪物在場中翩翩起舞。
握著生鏽短槍的骷髏們,正高聲吶喊,並凄慘壯烈地——發出狂笑,和大聲嘶鳴的馬形懌物展開廝殺。
「這就是我們【鎖鏈】的宿命。為了不讓倦怠腐化心智,我們賭上自己的存在以作為消遣。」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參加這種廝殺,好讓你們以此為樂嗎?」
「我並不指望你能做到這種地步喲。」
一道聲音突然從近旁響起。
坐在梅爾謝迪斯身上的芙洛莉卡,不知何時已來到兩人身旁。芙洛莉卡身形嬌小,原本勾個肩就足以將她整個人蓋住,現在因為坐在熊貓背上的關係,視線的位置就變得更低了。
「我還沒遇過表現足以取悅我的舞者。就算製造出新的披枷,他們最後也終歸會把身體讓渡給鎖鏈。重走早已知道結果的棋局,沒有半點意思。你遲早也會成為我手下的一條鎖鏈吧。」
「在那之前我會先幹掉你,臭『落胤』。」
芙洛莉卡露出既如孩童般天真無邪、又如惡魔般凄艷華麗的微笑。史塔格惡狠狠地瞪著她的笑容,芙洛莉卡則促狹地閉起一隻眼睛說道:
「你還真是直率呢,小弟弟……還是說,這是你心急如焚的表現?你是那種不專心致志拚命前進,就不曉得該怎麼做的類型嗎?」
「……什麼?」
「雖然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就是了。」
配合著芙洛莉卡的慵懶呢喃,熊貓慢吞吞地轉身邁開腳步。
「你就好好和大家一起快樂地玩耍吧。表現好的話,我會賞你糖吃的。」
「你多少會來看一下舞會吧。」
「那你的表現,至少得要能彌補吵到我『打盹』的部分……辦得到吧?」
芙洛莉卡蜷縮在離去的熊貓身上,豎起手指彎了兩下。
光是這樣,就讓史塔格的心臟嘎嘎作響。
「嘎……!?」
一股足以扭斷整個人的衝擊穿過他的身體,並在瞬間煙消雲散。
史塔格跪在堅硬的石板地上,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