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前功盡棄

自新四年的春天來得很早。二月天壽節,便已春暖花開,人們都說這是個好兆頭。天壽節這天,帝君下立憲詔,宣示天下,帝國進入立憲。一般民眾並不知立憲是個什麼東西,但也知道以前的反賊蒼月公不再是反叛,從現在開始,減免徭役賦稅,帝國所有地方的學校全部開放,任何人,只消能負擔學費,不論身份貴賤,只要能通過入學考試,便可就讀,讀出後可以按部就班地踏上仕途,另外開墾無主荒地則三年不納稅。這些關係到切身利益的措施使得百姓們歡聲雷動,稱帝君為帝國開國以來第一明君。聽著這些論調,我不禁有種哭笑不得之感。其實這些提議大多是共和軍提出來的,倒是因為觸動了那些達官貴人的利益,帝國權貴頗加阻撓,駁回了好幾條。

這一天,我正在家裡讀書,老周又進來道:「將軍,外面有個怪客人求見。」

我放下書,道:「是誰啊?」

「一個頭髮黃黃的,眼睛跟碧琉璃一樣的男人,連鬍子都是黃的。」

我笑了起來。那是丁亨利。丁亨利來自極西,相貌與通常帝國人相去甚遠,老周看來自然覺得怪。我站起來,道:「快請他進來。」老周答應一聲,正要出去,我叫住他道:「等等,還是我出去迎接。」

作為敵人,丁亨利讓我感到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安;但作為朋友,他卻是個讓人如沐春風的良朋。我快步迎了出去,卻見丁亨利站在門口,忙道:「丁兄,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這一年裡,丁亨利作為與帝國談判的首席使臣,為了避嫌,從來沒來看我。現在大事已成,他這才過來吧。他一見我,也笑道:「楚兄,一直未來拜見,還請吾兄海涵。」

我道:「豈敢,其實我也一直想來看看你,只是怕人多嘴,快請進。」

他笑了起來。現在他嘴上的鬍子留得更長些,與旁人不同,他的鬍子都是金光燦燦,很是耀眼,老周在一邊不住打量他,似乎在看什麼稀奇。

我與他進了正廳,叫過廚子讓他開一桌好菜,那廚子面有難色,道:「將軍,家裡就是些尋常菜肴,只怕……」我不像邵風觀那樣好口腹之慾,又是個單身漢,家裡吃的也總是些家常菜。那廚子這麼不知趣,實在有些尷尬,生怕他說出什麼米里也生了蟲之類的話,忙道:「那算了,丁兄,我們去外面小酌吧,我知道有一家酒樓不壞,又乾淨又清靜,菜也很是鮮美。」

丁亨利微笑道:「還是我來請吧,我也快要回去了。」

我道:「這怎麼成,下回我去五羊城你再請我吧,呵呵。」丁亨利也笑了笑,沒有再堅持。

帝國已經有了一整年的和平,現在帝都的商旅又開始多了起來,酒樓的生意也好了許多,天南地北的佳肴異味雲集。我把丁亨利領到距我住處不遠的一家聚友樓去,這家酒樓門面不算很大,但裝飾得甚是清雅乾淨,菜也是大江以南的風味。要了壺好酒,叫了幾個炒菜,在等菜時先上了四個冷盤,兩葷兩素,分別是鴨舌頭、糟肚和手剝筍、烤菜心。雖然都不是什麼名貴稀有的品色,但每一道都做得甚是精緻鮮美。五羊城向來以精於飲食聞名,丁亨利嘗了嘗,卻也贊了幾句。那酒也是今年的新釀,帶著點清甜,不是太烈。

吃了兩口,我道:「丁兄,你說快要回去了,是回五羊城么?」

丁亨利道:「是啊。大功告成,我也該回去歇息一陣了。」

我微笑道:「對了,現在我倒想問你一句,那時在伏羲谷口,你為什麼最終沒有下手?」

丁亨利狡黠地一笑,道:「地軍團戰力驚人,亨利自知不敵,哪敢起二心,楚兄取笑了。」

我暗自嘆氣。丁亨利雖然與我私底下交情不錯,但到底是兩方之人,他不會對我和盤托出的。他說自知不敵自是託辭,但他一定不無這種顧慮。當時伏羲谷外的共和軍已幾乎是他們的全部力量了,但因為我伏下一個錢文義的義字營,共和軍失去了以逸待勞,封住我們出路的優勢,如果開戰的話只能硬拼,丁亨利權衡之下定然覺得得不償失,勝算渺茫,這才讓我們全身而退吧。可不管怎麼說,也只有丁亨利能這樣,換個位置想想,假如共和軍的統帥換成文侯,那麼文侯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將我們斬盡殺絕的。說到底,我仍然要感謝丁亨利不是那種不擇手段的人。他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這不答之答也已經告訴我他放過我的理由了。我端起杯子來,道:「丁兄太謙了。為了丁兄不殺之恩,我先敬你一杯。」

丁亨利微笑道:「楚兄,說這些做什麼,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已經是新時代的開始,還是為這個新時代干一杯。」

當初郡主臨終前,也說過會有一個新的時代來臨吧。其實不管是誰,在這個痛苦的年代呆久了,都盼望著一個新時代能夠到來。我站起來,道:「是,為了這個新時代,我敬丁兄。正是丁兄的努力,天下百姓方能享受太平歲月。」

丁亨利也站起來,道:「楚兄,立憲能成,多虧你與南宮大人的竭力支持。沙場之上,亨利不會認輸,但政事上,亨利對楚兄你唯有敬服得五體投地。」

我有些想苦笑了。雖說我竭力主張與共和軍達成和解,共和完成立憲,但在政事上我所見淺陋,也說不出什麼好的見解。立憲能成,為此竭盡心力的非南宮聞禮莫屬。南宮聞禮不愧是郡主親自挑選出來的人才,即使郡主去世已久,他仍然把郡主的構想一步步變為現實。也許,與郡主留給帝君遺計一樣,郡主生前大概也給南宮聞禮留下了長遠構想吧。雖然我不相信郡主能事事料中,但最終帝國與共和軍達成協議,組成立憲政府,一定早在郡主的構想之中。

我把酒一飲而盡,重又坐下來。丁亨利也已坐下了,抹了抹鬍子上的酒漬,道:「我也有一件事想問楚兄,請楚兄坦承相告。」

我道:「請說。」

「在伏羲谷中,你為何要將東西炸毀?」

我眉頭一揚,正想抵賴,卻見丁亨利目光炯炯,心知賴不過去。顯然,共和軍也知道伏羲谷中蛇人繁衍生殖之秘,我道:「天下一切生物,都有生老病死。如果有哪一種會源源不斷地出生,那是逆天而行,本不該在世上出現。如果戰爭靠這些取勝,等如以利刃自盡,還是讓它從世上消失吧。」

我雖然也沒正面回答,但說得比丁亨利還要直接。丁亨利低頭沉吟不語,我舉起杯道:「丁兄,還是願天下生生世世,再無戰爭,幹了。」

丁亨利道:「楚兄那麼厭惡戰爭么?」

我嘆了口氣,道:「我只盼永遠都不要有戰爭。」

丁亨利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出神。我道:「丁兄,怎麼了?」

丁亨利又抹了一下鬍子,道:「噢,我走神了。楚兄,在軍人中,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這種話。」

我苦笑道:「敗者固然伏屍千里,勝者同樣屍橫遍地。當初入伍,我也想靠軍功一步步往上爬,但戰場上經得多了,我只覺得,我這每一步下,都有著萬千軍人的屍骨。不怕丁兄見笑,有時我做夢都會嚇醒。」

丁亨利有點不以為然,只是笑了笑,道:「其實不能一概而論。不義之戰,自然越少越好,但正義之戰,豈能逃避。」

我道:「只消是戰爭,不管為了保家衛國,還是開疆拓土,都是血腥的,背後也只是野心家在操縱,哪有什麼正義可言。不仁者,天誅之。所謂為正義而戰,往往就是野心家在背後操縱,讓人送死的借口。」

我說到這兒,見丁亨利面色有些不悅,心知這話觸到了他心裡。共和軍當初向民眾宣揚,他們是正義之師,進行戰爭是為了解救萬民,而我說正義是野心家的借口,在他聽來大概覺得有點指桑罵槐。我道:「丁兄,大概我有點醉意了,只是你問問那些家裡有戰死者的百姓,他們會喜歡奪去親人的戰爭么?即使這戰爭號稱正義。」

丁亨利道:「可是,當敵人逼到你家門口,要把你全家都殺盡了,此時的反擊難道還不是正義么?蛇人當初圍住帝都,你們發動反擊,那場戰事里的死者家屬會說這一戰不是正義的么?」

我長嘆了一口氣,道:「可是,這敵人是什麼?他的意圖是什麼?是不是只有拿起刀槍反擊一途?可不可以通過和平手段達成諒解?正是野心家為了一己私慾,把和平之路全部堵死,讓無辜將士送死,卻說這戰事是正義的。丁兄,別忘了,當別人拿著刀來殺你,你當然會反抗,但別人僅是在威脅時,你硬要一戰,那也能叫做正義?」

也許是喝酒猛了點,我說話聲音也有些大。丁亨利「噓」了一聲,道:「小聲些。楚兄,你醉了。」

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失態,忙拿起邊上的茶杯來喝了一口。丁亨利看著我喝茶,道:「楚兄,我也承認你說得沒錯,不過,很多事都是由不得我們。像蛇人進逼,難道也能與它們達成諒解么?」

丁亨利大概覺得我是在指責他,不無辯解之意。其實,我現在想到的倒不是他,而是文侯。當日在東平城木昆告訴我,帝都圍城之際,蛇人曾經有意求和。然而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