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現在6

神谷宏的病房在西址大樓的七樓。

由於地點是ICU(加護病房),需要在事前取得醫院和家屬許可,於是由我聯繫。我曾經當面見過阿宏的雙親一次,他們還記得我。儘管事出突然,他們依舊二話不說地答應。光是如此,就令我有點控制不住眼淚。

我原本想像ICU會是個更安靜的地方,雖然並不吵,不過護理師和醫師來來去去的走廊充滿了人的氣息和聲音。我原先的印象是更為雪白、到處都有消毒藥水的味道,可是這兒的外觀卻有點像學校走廊。亞麻地板的顏色和高中走廊相同。

奏音靜靜地走在我前面。我看得出來她的雙肩僵硬,想必也是在緊張吧。臉色更糟糕的人八成是我,怪異的汗水從方才就沿著臉頰流下。雖然醫院裡似乎是有點熱,但鐵定不是溫度的關係。

「……就是這裡。」

奏音停下腳步,我則是倒抽一口氣。

神谷宏。

一個熟悉的名字。

在帘子隔開的室內另一頭,躺著一名少年。這個橫躺在床上的細瘦男生,身上連接著許多機械。唯有冷冰冰的心跳脈衝訊號聲,顯示他尚在人世。儘管如此,他卻沒有意識。他已經維持這副模樣將近三年了。

那是一場發生在雨中的交通事故。打滑的卡車沖向人行道旁的石階,將兩名走在路上的高中生捲入其中後撞進住宅區。女孩當場死亡,男孩則是勉強撿回一命,意識卻飄到遙遠的地方去了。

那名少女正站在我身旁。

「阿宏好像瘦了耶。」

奏音面露悲傷笑容俯視著阿宏,而後輕輕握起他纖細的手。

「我回來啦。因為你成天睡昏頭呀。」

我不發一語地低頭看向阿宏。三年不見的朋友並未睜開眼睛,也沒有出聲怒罵我是個傻蛋。對我而言,阿宏也是三年前就與世長辭的人。

我把阿宏當成和奏音一塊兒歸西了。那場意外使我失去兩名朋友。就算跟我說他還活著,之於我也與死了沒兩樣。因此,我一次都沒有來探望過他,持續在逃避。我一直認為,他不會再次醒過來。這是因為,阿宏已經不在這裡。無論我做了多少蠢事,他也不會責備我。縱使和這具與屍體無異的身軀正面相對,也只是徒增痛苦罷了。

「我想——」

奏音吞吞吐吐地說著。

話講到一半,而後像是習慣似地一瞬間停頓,然而,這次她把話講下去了。

「阿宏他一定在等你。」

她一直想和我討論阿宏的事,每有機會就會提起他的名字。可是她曉得我在躲阿宏,所以才會把話收回去吧。

「是這樣嗎?」

我終於開了口,發出不帶感情的聲音。

「是呀。」

奏音堅決地予以肯定。

「他一直都在等你。」

並堅定地補充道。

我俯視阿宏,瞧向他的臉。我憶起在緊閉的眼皮後方,那雙眼眸的光芒。阿宏這個少年擁有一雙不可思議的眼睛,感覺好像老是在凝望遠方而非眼前,但對周遭人們的情緒很敏感,而且感受性強烈,總是顧慮著別人,延緩自己的事情。他也可以說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去握他的手。」

奏音說。我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碰阿宏的手。他的手並不如我所想的冰冷,有著不明顯但確切無疑的溫暖以及脈動。這些跡象,主張著他還尚在人間。

「拜託你等阿宏了。」

奏音看向我。

「當阿宏醒來的時候,你要確實待在他身邊。」

「……那小子會希望我等他嗎?」

「會呀。」

「是這樣嗎?」

「沒錯。」

奏音頷首回應。

我緊握阿宏的手。這隻手不會回握,卻擁有無庸置疑的微弱溫度。這令我感到相當懷念,這次終於忍不住落淚。

「你給我回來啊,阿宏。」

眼淚先是從右眼,再由左眼汩汩流出。

感覺我許久不曾哭泣了。

自從阿宏和奏音消失的那天起便枯竭的淚水,如今終於湧現。

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流個不停,奏音則是一直輕撫著我的背。她溫暖的手也令我懷念不已,使得我的淚水好一陣子都未能止歇。

剛升上高二不久的時候,我曾看過神谷宏。當時我還不曉得他的名字,不過由於印象深刻,因此記得很清楚。

那時他和一年級的男學生在一塊兒。就我在出入口偷聽到的對話內容,似乎是那個男學生的鞋子不翼而飛。藏鞋子——真是幼稚的惡作劇。阿宏和那名學生明顯是初次見面,並不像認識的樣子,而且時間也晚了,因此在這個當下我就對阿宏產生了興趣。雖說對方看似傷透腦筋,但要向陌生的學弟開口攀談,以近來的高中生來說,這個行動還真是充滿善意。

阿宏就這麼幫忙找鞋子找了好久。明明半途放棄也無不可,事實上先死心斷念的人是學弟,可是阿宏每次都會拋下一句「再找一下看看吧」而持續尋找。最初是從出入口到校內,後來穿著室外鞋的阿宏也開始到校舍外頭找,最後終於在校門邊尋獲。躲在暗處看著事情始末的我,半傻眼地心想:世上還真有這麼好事的人耶。儘管是同一所高中的學弟,能為當天認識的陌生人如此鞠躬盡瘁,我實在是無法理解。

阿宏含糊其辭地躲避學弟對他道謝,而後直接回去了。在現今世道,這種人真罕見呢——我清楚記得自己半是錯愕半是佩服地目送他離去。

升上三年級的時候阿宏和我同班,我隨即就發現他是當時的學生。我知道我們同學年但不同班,因此至今沒有交集。不清楚阿宏平時做人處事的我,在升上三年級同班後仔細觀察了他好一陣子。阿宏經常獨來獨往,不和任何人廝混也未隸屬於任何社團,是個會獨自在教室一角獃獃望著窗外,好似慈祥老人一般的孤狼。

當時,我抓不準和皇奏音該保持什麼樣的距離。我隱隱約約有自覺到,只要我人在這兒,她就會受到保護。但那樣一來,無論多久她都還是會依賴我。我認為必須要找個更不一樣的人才行。並非像我這樣採取震懾他人的保護方式,而是願意和奏音並肩作戰、為她設身處地的人物。

看到阿宏,我心想這人應該正好適合吧。我不動聲色地煽動奏音,慫恿她去邀阿宏一起上補習班。實際交談過後,我發現阿宏比想像中卑微一些又文靜,卻意外是個直言不諱的直腸子,同時正如我所料的是個好人。要說濫好人也確實沒錯。或許他和奏音有些相像。

原本就在避免和奏音兩人獨處的我,之後每次受到他們邀約,便會故意排班打工,不斷臨時失約。我以為一旦他們交往,我就可以功成身退。因此,我會儘可能讓他們單獨相處。如此一來,我就不用再和奏音有瓜葛。

可是我心底某處,一直在氣這樣的自己。

這是因為,我無以復加地喜歡皇奏音。

離開醫院後,夏天的陽光緊咬而來。夏季確實迎向了高峰。與此同時,也表示夏天的尾聲逐漸接近。夏日的終點已經看得見了。今年夏季就快落幕。

「謝謝喔,藤二,讓你陪我做這麼多事。」

奏音回過頭來如此說道,混在寒蟬鳴叫聲中聽來有點落寞,是我的錯覺嗎?

「不會。那只是在消磨去見阿宏之前的時間吧。」

我回以一個乖僻的答案。我確實陪她做了很多事,但重要的只有今天的會面,除此之外全都是順便的才對。

——雖然我這麼想,奏音卻搖頭否定。

「不對,看電影和煙火大會我都想和你一塊兒去。從前你瘋狂放我鴿子,讓我累積了不少怨念。」

「什麼怨念……我明明就有跟你們去看過煙火啊。」

「三個人和兩個人一起去的意義不同啦。」

見到她嫣然微笑,我便無言反駁了。

我倆緩緩走在陽光照耀下的小徑。醫院一點一點地在後方遠去,同時潮水的氣味愈來愈濃。她的制服裙子隨著海風飄揚,感覺裙擺好像也有點透明。

我們來到海邊,只見有幾個孩子在岸際玩耍。大概是慢慢有水母出沒了,很少人在游泳。海浪靜靜地拍打到沙灘上,遠處可以望見消波塊。

「我說啊,奏音。」

我開口詢問心中在意的事。

「你不多待在阿宏那邊,這樣好嗎?」

我們在病房逗留了不過短短十幾分鐘而已。奏音只有在剛開始握了阿宏的手,之後幾乎都是在輕撫我的背。我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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