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現在5

從煙火大會回家的路上,我並未和奏音交談。我不曉得該如何開口。奏音對我來說是個總有一天會消逝的故人。我想說若是她順利達成願望後消失了也無妨,不會投注大量感情在她身上,所以才對她很冷淡。面對曾經死過一次、八成終將消失不見的某個人,投入感情實在愚蠢透頂。

然而,不知何時我已經放感情下去了。

我接受了她存在一事。這會是錯誤的根源嗎?我果然該忽視她的存在嗎?是否不該詢問她的心愿呢?

和奏音共度的時光不過短短數日,僅僅如此她就在我心目中留下濃濃的影子。和那時如出一轍,既鮮明強烈又輕盈靈動地躍入我的記憶當中。令我想起那些不願回憶的日子,挖出我不堪回首的記憶。

那時候,我喜歡皇奏音。

沒錯,我戀愛了。我喜歡她的程度,甚至到了其他事物都毫無價值的地步。這名少女並非特別漂亮,個性也沒有好得令人讚歎,不過會以凜然澄澈的大眼睛看著人說話。就連我這種人的雙眼,她也願意直視。她會筆直地凝望別人。對於先前無緣被人正視的我,光是如此她的存在便極其貴重。

我並沒有事到如今依然多愁善感地惦記著她。即使如此,她確實是我特別的人。這點在今天的煙火底下獲得證明了。

面對默不作聲的我,奏音也不發一語。我們在擁擠的電車內被人潮擠到彼此的肌膚緊貼著,行為舉止卻又彷彿對方不存在。奏音冰涼的皮膚莫名真實,讓我強烈意識到她便在這裡,但我硬是將那份觸感逼到腦袋一角。我嘗試過一心一意地將奏音的存在從心中抹去,可是這幾年來我已經徹底認清,事情並不會那麼順利。

隔天醒來時,我並沒有躺在床上,而是趴在桌上直接睡著了。眼前扔著幾罐喝光的便宜酒瓶,看來是回家後喝了一場悶酒。目光過於短淺的思考,讓我自己都覺得厭煩。

奏音有好好裹著毛毯睡覺,靜靜地發出規律的呼吸聲。我輕輕地站起身以免吵醒她,而後隨便披了件上衣走出家門。

夏天的早晨會很奇妙地令人覺得涼爽。明明氣溫是春天比較低,是日夜溫差讓人有這種感受嗎?柏油路的溫度在夜晚時分降下來,當我走在上頭並踢著小石子時,感覺腦袋也稍微冷卻下來。

——不要一聲不響地消失不見啊。

即使如此,我的內心依然殘存著動搖,確實在責怪自己「幹嘛那樣講」。我不該說出那種話,連提都不該提。話語一旦講出口,便會擁有力量。不要消失不見——內心的想法會變成事實。

我已經承認那份心意,為時已晚了。

那麼,我該如何是好?

奏音帶有某種目的回到這個世界。我一直認為,只要目標達成,她就會消失。既然如此,倘若她未能完成心愿,是否會持續滯留在世上?如此一來,我便能像現在一樣,和她一塊兒活下去嗎……

這種事情不可能被允許。

我腦中很清楚,內心卻在動搖。無聊的思緒令我迷惑。

我搖搖晃晃地漫步走向車站,並買了車票,搭上正好開進月台的電車,靠在車門上望向窗外。電車發車後,搖曳的景色便由前往後飛馳而去。街景在朝陽照耀下燦爛生輝,染上了橘紅色。奏音這時是否起床了呢?看到我不在,她會有什麼想法?假如那天死的人是我,和目前的奏音立場相反,她會來找我嗎?

我一方面希望她來找我,一方面又不想被找到。現在自己這張沒出息的臉不願讓人瞧見,我沒有臉見她。就是因為這樣想,結果我才會在奏音醒來前大搖大擺地逃出來。迄今我一直草率對待人家,當成她壓根兒不重要,事到如今我有什麼臉叫她別消失?都是因為我忍不住說出口,才會尷尬到極點。

只是,奏音肯定不會介意。她從以前就是這樣。無論被放鴿子多少次,她都不會受挫。這和寬容有著些許差異,不過有點相似。她擁有許多這樣的東西。

電車往西邊開去。我漠然理解到,它正朝向何處去。手上的車票,是當地車站所能買到最貴的一張。明知道它會載我到什麼地方,我卻一次也沒去過。

太陽逐漸升起,世界迎來了早晨。城鎮醒轉後,搭電車的人也愈來愈多。也許是因為暑假的關係,有很多小孩子。見到少年們揣著捕蟲網和飼養箱的身影,我追溯著記憶,回想自己是否也有過這樣的時光。

當我把睡意從迷茫不清的腦袋裡趕跑的時候,電車已抵達了終點站,於是我緩緩走下月台。

這個鎮上有座相當大間的醫院。

這是一個擁有許多大自然景色、顯得綠意盎然的城鎮。它似乎也很靠近海邊,風帶有些許潮水的氣味。蔚藍的天空一望無際,潔白的飛機雲拖著長長的尾巴。從我走下車站月台的瞬間,就好像被丟到盛夏之中,遭到蟬鳴聲包圍。明明時間還是上午,日照卻相當強烈,我看見一排螞蟻走在被曬得火燙的水泥地上。

鎮上的大型醫院是一所知名的大學醫院,離車站大約步行十分鐘左右的距離,坐在車上也能清楚看見其廣大的腹地。我回想起雪白的建築物在陽光照射下,變得更是光輝璀璨的景色。

我在剪票口佇足不前。

我是來幹嘛的呢?

隻身一人跑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是想確認些什麼,又或是意圖回憶起來嗎?

此處有著我的傷痛。這裡是我逃走的地方。儘管一次也沒來過,我卻是從此地逃走的。我逃到那棟破爛公寓之中的狹小房間里,足不出戶。我把自己從故鄉還有往昔切割出來,沉浸在自個兒製造出的疏離感和虛無的愉悅里,每當憎恨起世界便會灌酒買醉。即使如此,在我依然想和世界建立聯繫而拚命掙扎著所活過來的路上,不知何故奏音再度和我巧遇,這次讓我從本應閉門不出的家中逃了出來。

我就只有逃避的本事。

無論什麼事,我都不擅長正面應對。

我僵立在剪票口前,無法往前踏出一步。目前的我,沒有向前邁進的勇氣。

我吁了一口氣。

汗水從臉頰滑下,沿著下頷化成水珠,滴到地上。

「你不過去嗎?」

我驚訝到幾乎要跳起來,轉頭望向後方。身穿制服的奏音就站在眼前。她是什麼時候在這裡的?不,她究竟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是尾隨著我嗎?我都沒注意到?從邏輯上來想應該是這樣沒錯,但不知為何,我有一種她是藉由神奇的力量,剛剛才從家裡傳送過來的感覺。

「你不要叫人家別消失,卻自己不見啦。」

奏音掛著奇妙的表情笑道。這是她打從以前就不時展露的蹩腳諂笑。不曉得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她就會笑。那副神情八成和我的笑容極為相似。

「你不過去嗎?」

奏音再次問道,於是我搖頭回應。

「你知道前方有著什麼嗎?」

「嗯,大致明白。」

「為什麼?」

「因為某人很好懂呀。躲避得很明顯。」

奏音收起了強顏歡笑。

躲避?

沒錯,我是在躲避。避開這個地方,以及沉眠於此的他。

「那個呀,我的時限差不多要到了。」

我死命盯著奏音的臉龐。

時限?她在說什麼?

奏音把手向前伸,高舉在陽光之下,好讓我能看清楚。

雖然她的手看似普通,不過定睛一瞧會發現它略顯透明。

她快消失了。

奏音快要消逝而去了。

打從一開始就有期限。不論怎麼掙扎,她都無法永遠待在這個世上。我早就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但是……

面對頓失話語的我,奏音吞吞吐吐地說:

「阿宏一定——」

講到一半,她隨即搖搖頭,把話吞回去。

「不,沒什麼。」

這個舉止我很熟悉。

有話想說卻欲言又止。

自從她來到這裡,我已看過許多次。

我自認為很清楚她為何不把話說出口。我認為她是在逃避,想避而不談。她是在兜圈子,巧妙地閃避這件事。

不過……喔,原來是這樣嗎?

我發現自己錯了。

在兜圈子的人並非奏音,而是我。一直在繞遠路、避而不談的人是我。因為我刻意迴避,奏音才不提。

她多半是在等待。

等我不再顧左右而言他,回到正軌上。

或許她是為了打發那段閑暇時光,才會把我耍得團團轉。

自那天起,我一直耽擱在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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