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六+七話

在一片經由魔法改造過的樹制建築物中,佇立著一座醒目的石制高塔。

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外觀,往往意味著不同尋常的用途。

比如說,監禁。

「就算已經在這幹了快一輩子了,可每次看到這種風格的建築,還是感覺很不習慣哩。」

在這座和森林格格不入的監獄之前,站著一個和監獄格格不如的人。

「不過也對,說是『快一輩子』,不過我這點時間在精靈面前也根本不夠看哩……」

那人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一般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服中,不過從那露出的瘦骨嶙峋的雙手上依然可以看得出來,這是一位獸人——細長的手指佝曲著,好似王侯手中的權杖。它是那麼神經質、乖戾和病態,又是那麼威嚴,彷彿稍稍一抬就會有人頭落地。

「啊呀,我都忘了,要審這個犯人……我穿棉服是不是有點不夠禮節?」

他一邊說著,一邊推開高塔的石門:幾個獄卒的身姿從陰影中顯露出來,他們腰側挎長劍,手握銬鏈,那副陰森可怖的模樣象個幽鬼似的出現在日光之中。

沿著樓梯往上走,能看到幾個鬆鬆垮垮的獄典,他們把兵器斜靠在牆上,對著一個肉餡餅和一罐棕色的樹茶打瞌睡;再往上走……拷打室,夾指室,走過通向秘密斷頭台的拐角,碎肉和腐血的味道讓他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一直走到最高層。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禮服的僕從,手裡擺弄著一串又重又大的鑰匙。就在這裡,獸人停了下來,側耳傾聽門內的動靜。

「那些類似漏斗形排列的牢房,通常直抵地牢深處一個盆底狀的密牢。那裡,但丁用來囚禁撒旦,社會用來囚禁死囚。任何一個悲慘的人一旦被埋在那裡,就會永遠與陽光。空氣。生活訣別了:拋棄一切希望。休想從那裡出來。」

聽到這裡,獸人拿他那遍布褶皺的手掌撓了撓臉頰,推開了房門。

「……要是單聽你這番話,還真會以為你受了多大折磨哩。」

在這座高塔的頂層,竟然是一處明亮的大廳,內部裝飾富麗堂皇,天花板亦用金漆彩畫,雪白的桌布滿滿地布著時令鮮花,靡靡香氣,絲絲入扣。

在這大廳正中的餐桌旁,正有一個男孩端正地坐著。

「哦不,失禮了,您是貴族,眼光高些也正常,可能這樣的招待在您看來就是折磨了吧。」

獸人拉開男孩對面的座椅坐下,同時扶了扶頭上那頂帽檐很深的帽子,仔細小心的把自己的雙眼遮住。

面前的孩子,身上背負著多項罪名:在他的家中發現了第四福音的死屍,他在獄中策划了皮靴親王的逃獄計畫,並在第二王女的協助下把他們一起送出了王都。

「是典獄長啊……你誤會了,剛才那段話……那是我在禍太的名著中讀過的片段,現在我淪落到這步境地,有感而發罷了。」

獸人曾聽過,這個男孩習得過禍太的文字,家中有禍太的藏書,現在看來,這傳言應該不假。

雖然從外表看,這個男孩的閱歷可能不值一提,但對方是精靈,在那幼稚的外表之下,只怕隱藏著遠比自己更為悠久的歲月。

無地藩侯——漢薩。

關於他的傳言數不勝數。

以精靈來說他的年齡不值一提,卻在現女王上台前就活躍在政壇之中

他明明是組成現任女王的第一任班底,卻在沒有經過任何政治鬥爭的情況下突然失勢

他不是女王的夫婿,卻身懷第三福音

他明知道精靈國度對禍太的態度,卻毫不掩飾自己曾和某些禍太有很深的瓜葛

他——單看他在這次風波中的行動,也讓人難以理解。

「……」

獸人典獄長清了清嗓子,把帽檐拉低,遮住了自己的表情。

他那粗糙的手掌在桌子上掠過,木質桌面上拂過之處,竟浮出一片刻著文字的白樹皮來。

「那麼,開始審訊吧……你可能會覺得在餐廳審訊有點彆扭,不過這是這棟塔里唯一一處能用於審訊王族的地方了。」

「不……我在意的倒不是這個——你那個魔法,是獸人的魔法吧,刻意偽裝成白火教魔法的樣子,還真的是很像啊。」

男孩用絲毫沒有讚賞和驚訝的語調錶示讚賞和驚訝,讓典獄長反而覺得自己被看扁了。

他聽說過,這個男孩是個身上根本沒有魔力的「低能兒」,本應和魔法無緣才對。

「這樣啊,就算不能使用魔法也學習了相關的知識嗎……你對知識的追求已經病態了哩。」

白火教的魔法,遠比人類和獸人的魔法要精妙的多,但這魔法,卻有一個遺憾的缺陷。

大地與掩藏著大地之火的土地,天空與汲取著天空之火的植物,如果脫離了這些,白火教的魔法就難以發動。

「這座高塔……就是要鑄造出一個完全的石質空間吧,藉由石頭來隔絕掉天和地……拷問道具也都由石頭製成——這桌子也是,看似木質,實際上應該是某種特殊的石頭。」

在這樣的環境里,別說是使用魔法了,時間一長,精靈們還會出現宛如長期服用毒品的禁斷反應,連拷問都不用,就會自己把一切吐露出來。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女王才會把典獄長這個關鍵性職務交給一個非白火教的獸人。

「不過,這一套好像對你沒用哩……你本來就沒什麼魔力,所以就算被放在這種隔絕了魔力來源的空間里,也不會有任何不適,嘖……人類的話倒還好說,連精靈中都有完全沒有魔力的個體,這世界還真是無奇不有哩。」

典獄長直接當著男孩的面把樹皮展開,露出了上面用於審訊的內容。

「……這樣合適嗎?我這邊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啊。」

連嫌疑人本人都有點看不下去了,但典獄長非但不為所動,反而變本加厲地把樹皮直接丟到了男孩懷裡。

「這都是些照本宣科的問題,沒什麼意義,如果要問這些的話,隨便找個獄卒就行了——我親自過來,自然是想問一些不能記錄下來的內容哩。」

典獄長甚至掏出一根筆來扔給嫌疑人,示意他愛怎麼寫怎麼寫。

男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拉出了一條介於忍俊不禁和苦笑之間的曲線。

「……你這樣子,和我哥——和皮靴親王還真是如出一轍,你們倆又都是女王的夫婿,難不成女王就對你們這種男人情有獨鍾?一個不夠還要兩個。」

「咳咳……我可提醒你,這話對女王是大不敬,可不敢這麼說哩,而且女王沒有要倆哩,我是獸人,早就力不從心了哩,要靠你哥這樣的大小夥子才行哩。」

典獄長一邊指出嫌疑人的話是大不敬,一邊說出了更加大不敬的話來。

「……我們就切入正題吧,典獄長,勞您大駕,要私下來問我這一介囚徒的,究竟是什麼問題呢?」

男孩則一邊把劇情拉回主線,一邊悄悄把典獄長的大不敬言行記在了手中的樹皮上。

他是第一次面臨牢獄之災,並沒有什麼經驗,但他在書中曾無數次地見過這樣的伎倆,在面對威逼恐嚇對付不了的犯人時,審訊者會反其道而行之,閑扯家常套些近乎,方法或有不同,但究其目的,都是要讓犯人放下心中的戒備。

看似不經世事的男孩,早已在書里見過了世間萬象,典獄長這點小心思,自然是瞞不——

「好哩,那我就直接問哩——男孩漢薩,你覺得,這個陷害你的事件,到底是誰設計的哩?」

「……」

什麼?

即使是世間最智慧的生物,也沒有預料到對方會問出這個問題。

「哩……不方便說嗎?其實我也知道個大概哩,只要從第三福音的持有者——那些被賜予王血的寥寥數人里找就行哩。」

「……」

在男孩有些難以置信的目光中,典獄長摘掉了他那頂高帽子,露出了兩隻非人的耳朵。

那是老鼠的耳朵。

「賊眉鼠眼的鼠人,卻當了抓捕審訊犯人的獄吏,坐著貓一樣的工作,還真是諷刺哩……即使如此,我還是保持了一點老鼠的小機靈哩,愛聽小道消息和喜好審時度勢這些劣根性也都沒丟下哩。」

男孩獃獃地看著對方的真容,過了好一會,眼中的驚訝才緩和了下來。

他連連眨巴眼睛,從腦海中搜索出了合乎時宜的言辭。

「禍太的世界有句諺語:大船要沉沒,老鼠先知道。這麼看來,這諺語在我們的世界也適用啊。」

對於這番奉承,典獄長似乎很滿意,那兩支鼠耳撲棱撲棱地抖動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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