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強尼‧托卡的《我的死亡書》

每當你翻過一頁,我就離死亡更近一步。

闔上這本書!

啪噠一聲把封面闔上,用膠帶一圈一圈地捆起來,然後再也不要翻開!

你可以用麥克筆的粗字那端,在書中大大地寫上自己最討厭的傢伙的姓名。如果房間里出現蟑螂,你也可以拿這本書使勁砸下去。然後跟紅蘿蔔皮、空牛奶盒或用過的衛生紙一起裝進塑膠袋裡,在丟可燃垃圾的曰子里拿去扔掉。

這是《我的死亡書》。

所以這本連故事也稱不上的無聊書籍,結局早已決定好了。

我會死去,然後結束,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會發生。沒有救贖、沒有感動,也沒有任何訊息。只是宛如小石子的我,被扔進河裡般地死去罷了。撲通一聲,僅止於此。

你會想讀這種小說嗎?

將你那充滿可能性的豐富人生的一部分用在這種池方上,真的值得嗎?

我敢斷言。這根本是一種浪費。相較之下,凝望螞犠的行列還更有幾分意義。專心一意地搬運糧食的螞蟻,或許會教導你勞動的尊貴之處,或者還會指謫出人類社會的矛盾之處也說不定。

不過,這本書中什麼也沒有。不具哲理、不具任何有意義的知識,亦不具富於機智的玩笑,完全沒有。

自我介紹遲了。

我的名字叫做強尼.托卡,是本書的作者。

而這本書是《我的死亡書》。強尼.托卡的《我的死亡書》。

或許你還是無法理解。不過,聽好啰?這本書的規則非常簡單。

•每當你翻過一頁,我就離死亡更近一步。

•當我死去,這本書便結束了。

僅此而已。

能夠拯救我的方法就是,你停止閱讀這本書。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所以,現在立刻停止閱讀,阻止悲劇進行,千萬不要翻頁。

拜託,請你闔上這本書。

啊,你翻頁了。

你並不知道那是多麼殘忍的事。你並不知道每當你翻過一頁,我就會有多痛苦。

不,我並不是在責怪你,這是莫可奈何的。大多數作者在撰寫小說時,總會祈禱自己的作品能夠有更多人閱讀,只是我的書比較特殊。這一點希望你能理解。

來談談我的事吧。這是件非常難為情的事,但現在還是來談談吧,因為這必定是能說明這本悲劇性書籍的唯一方法。

強尼‧托卡。你一定覺得這個名字很蠢吧?不用在意,我也這麼覺得。啊,這當然不是我的本名,因為我是個日本人。

我出生的地方並不是大都市或鄉下,而是個無趣的城市。

我愛著我的故郷,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出生的城市很有魅力。無論生在南極、生在火星,或是生在養熱帶魚的水槽一隅,無論生在何處,我都會同樣喜愛著那個地方吧。因為這就是所謂的故鄉。

出生在無趣城市的我,成長過程也相當無趣。我是個沒什麼特別之處的孩子,在班上依身高排序時,我也總是正好在正中間。

如果硬要尋找堪稱特徵的部分,我想頂多也只有寫小說這件事了。

在小學六年級的暑假晚上,我開始寫起小說。十分唐突,卻也理所當然。吃完晚餐、洗完澡、刷完牙後,我就開始寫下小說的第一行。

我不知道理由。總而言之,我寫了起來,那種感覺與飢餓感或睡意類似。就像吃飯睡覺那樣,我將其視為生存的必要條件,持續寫作著。

不過,我並沒有將故事完成。

我總是在寫到一半就打住。因為覺得自己所寫的內容非常無趣。總是完全離題,否則就是內容儘是些眾所皆知的事,於是在完成之前就會先感到厭惡。所以我總會立刻放棄,但卻又開始接著寫起另一個故事。

總之,我就是這樣的孩子。沒有自信、沒有幹勁,也沒有耐性。不過我也討厭乾脆地停止寫作,因此總是猶豫不決地撰寫奢沒完成的小說。

──怎麼樣?很索然無味吧?

你差不多該覺得不想讀下去了吧?你用不著在意喔,只要闔上書就行了。

畢竟我也不想死。

……你還要繼續讀嗎?

你繼續閱讀這本書,就代表你會殺了我喔?

的確,或許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處,都不存在能夠制裁你的法律。

拯救可悲的作家──而且現在還是故事的登場人物──這種法律,無論在模範六法、漢摩拉比法典,抑或是舊約聖經上或許都不曾記載。話雖如此,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殺了我也無妨喔?

也許你會覺得我在述說這些話時十分冷靜。不過,並非如此。

從剛才開始,我的頭就彷佛要裂開般疼痛,心臟怦怦作響,淚水盈眶,使得我的雙眼看不清楚。雖然如同發著高燒般頭暈目眩,但還是竭盡全力地擠出最後的力氣對你述說著。

而我的身體狀況也隨著你每翻過一頁而每況愈下。宛如一把槌子正強勁地敲打著插進胸口的樁子般,確霣地惡化著。

在這令人絕望的情況下,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對你述說。我只能相信你終將闔上這本書,並繼續述說著。

正如我在前一頁所提到的,我是個會寫小說的孩子。不過,我從來沒有完成過任何一篇故事。

我現在很清楚。當時的我並沒有題材想寫,並沒有故事想述說。重點只有寫作本身,所以並沒有必要將故事完成。

這樣的我打出生以來頭一次完成一篇小說,是我十八歲那年的春天。

當時,我才剛進入距離出生故鄉非常遙遠的大學就讀。我剛開始獨自生活一周左右,就發起了高燒。

原因不詳。我原本以為那是一般的感冒,但我沒有咳嗽、沒有打噴嚏、沒有頭痛也沒有肚子痛。只是燒到體溫將近四十度,意識模糊,無法起身下床。

當時非常孤獨,我那時還沒習慣獨自一人的曰子。

高燒持續了三十小時左右。那段期間,我或許是在昏睡著,也或許是清醒著。我不確定自己究竟身處於夢中抑或是現霣之中,在意識蒙矓之際,我一直凝望著天花板,與孤獨相視著。

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發燒,令我單純地感到恐懼不已。就像被放在路旁的布丁,一邊害怕自己不曉得什麼時候會被某種巨大的事物踩扁,一邊顫抖著。

所以,我在腦中創作故事。簡直像是在對神明祈求般。

和以往相同,我將其視為生存的必要條件,在腦中不斷創作著文章──

──不行了,意識、模糊了。

胸口好痛,劇烈疼痛伴隨著心跳回蕩著。不知不覺中,口中乾渴不已。身體莫名發燙,然而卻有股寒意從背脊湧上。指尖已經沒了感覺,身體彷佛要從末梢開始化為灰燼崩落一般。

你必須闔上這本書。否則這樣下去,我真的會死掉。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在我十八歲那次發著高燒時,也曾做好死亡的覺悟。

當時孤單一人的我,彷佛溺水時掙扎著般思考著故事,在腦中不斷創作著文章。在孤獨環繞下,我終於再也找不到半點想述說的話語。

在經過三十小時後,熱度突然從我體內散去。

留下的只有被汗水浸濕的床單。

我在發燒時所想到的故事、文章,也完全從我腦海中消失了。

不過,只有一點我敢確定。對我而言,故事就是救贖,當我被逼得走投無路,因孤獨及死亡的恐懼而顫抖時,我仍在腦中撰寫著文章。

當我意識到時,對我來說,生存已經等同於寫作了。

我從床上起身後,用大玻璃杯喝了三杯水──我的喉矓非常乾渴──接著攤開筆記本、削起鉛筆。我將五支HB鉛筆削得漂漂亮亮的,接著開始寫起故事。就這樣一直撰寫著。

第三天的早晨,我完成了一篇短篇小說。是聚集了人類的軟弱之心所產生的怪物,包覆了整個世界的故事。

那並不能稱為傑作,不過,我確實完成了一個故事。我一邊祈禱著,希望這個故事能成為某人的──老霣說,是我自己的──救贖,並花了一個月左右修改了文章。

這篇短篇小說得到某間小出版社的小獎,印製成一本非常薄的書。有短短一段時間被放在書店架上的一隅,然後悄悄消失身影。

那是我第一本出版作品,是唯一一本在封面上印著我真正的名字,而非強尼‧托卡這種愚蠢名字的書。我非常喜歡那本書,雖然完全賣不出去,但我至今仍希望有更多人能夠閱讀那本書。

我現在連說話也十分難受了。但只有這點,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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