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家的家 1997

時隔半年,千夏再一次站在了代官山車站的月台上。

從檢票口進進出出的人群中,沒有人穿著制服或者西裝。日曆前幾天才剛剛翻到平成九年,今天無論是公司還是學校都還在休息。當然,千夏就讀的私立大學也沒有例外。

雙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裡,千夏低著頭向前走。在走到代官山大路的時候她才終於抬起了頭。

原本是代官山公寓的地方現在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去年秋天時候被拆除掉了,預定這裡會建起嶄新的高層公寓和購物中心。

千夏只覺的渾身一陣顫抖。她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內心。

杉岡家,直到最後還住在代官山公寓的人就是千夏。因為沒有勇氣去看公寓被拆出之後的樣子,千夏很長時間都沒有到這邊來過了。眼前這片空蕩蕩的土地看起來是那麼的陌生。

月之沙漠遙遠無邊

旅行的駱駝出發了

金與銀的鞍放置著

兩者並排著出發了

斷斷續續微弱的歌聲,在她的耳邊蘇醒。這是曾祖母八重,在最後一次來這裡的時候口中輕唱的童謠。

千夏上高中的同時來到了東京,在代官山公寓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在她出生長大的神戶那裡,能稱為是朋友的人一個都沒有。

小學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在班上有些顯眼。個子高,相貌好,性格又不是很合群。從不好的意義上來說很顯眼。因為很喜歡漂亮的衣服和小物件,還給別人看過自己帶到學校來的進口的文具,這大概就是原因了。

不過就算這樣,姑且也算是融入了班級。但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情況變了。

「我喜歡你,請和我交往!」

某一天,同班的男生突然大聲的向自己告白。他在班上個子最高,而且足球還踢得很好。再加上性格開朗,無論是在男生還是女生當中都很有人氣,但是別人突然把手伸到自己面前那麼近的地方,讓她覺得有些討厭。

而最大的問題還是他告白的場合,午休時間的教室。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藉此來向周圍人展示他的勇氣。或許是因為突然一下成了眾人矚目的中心,被嚇了一跳的原因,千夏非常強勢的拒絕了他。

從那之後就被班上的女生們討厭了。因她們當中有好幾個人都喜歡的那個男生。再也沒有人會跟自己聚在一起開心的聊天,只在有麻煩事的時候才會叫上自己。像是從以前就一直積攢著的對自己的反感一下全都浮現了出來一樣。感覺就像是在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接受了某種測驗,然後某一天,突然被人宣告自己測驗不合格一樣。

那個男生後來去了初高中連讀的私立學校,而千夏則升入了公立中學,但是情況並沒有因此而改變。不如說反而更嚴重了。因為小學跟自己同班的女生們變成了一年級的上層團體。因為千夏外表看起來跟成熟,就有人編出了千夏跟在電話俱樂部認識的大人一起去賓館,從他們那裡收錢提供服務之類的,不可理喻的傳言。

因為一次性相機被老師沒收那次事情為契機,她逃到了代官山的公寓。那之後,她就守護著曾祖母給他的鑰匙,一直忍耐著。

她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那把鑰匙,在中學二年級的春天,上體育課的時候,被偷走過一次。跟校服一起被扔在了女廁所里,上面還被倒上了牛奶。就是在看到那個場景的瞬間,千夏下定決心要到東京去上高中。

雖然在向父母說明之後被反對了。他們覺得應該跟學校交涉來解決,或者轉校到別的初中去,但是千夏頑固的毫不退讓。曾祖母住的那棟代官山公寓就是自己理想的住所,除此之外的選項她都不會考慮。

在當時還住在代官山公寓的進叔叔的幫助下,最終千夏的父母退讓了。在那之後去東京參加考試,還有自己搬過去時候的各種手續,都多虧了叔叔的協助。

唯一一件有些遺憾的事情,就是自己上京的時候,曾祖母已經從代官山的公寓搬走了,去了藤沢的女兒家——也就是千夏的祖父母那裡生活了。因為年齡大了,腿腳也不方便,很難再像之前那樣一個人生活。

「從那裡逃走,真是辛苦你了」

去藤沢跟曾祖母見面的時候,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溫柔的迎接了自己。但有一件事讓她有些在意。八重好幾次錯把千夏叫成了「愛子」。

升入都立高中之後,一下子就跟別人交上了朋友。為了能順利交上朋友,從最初搭話的方法到選擇什麼樣的話題,為了能讓自己的第一印象好一些,她還非常努力的去練習。結果在開學當天,坐在旁邊的女生跟她搭話的時候,她緊張的連傳呼機的號碼都告訴了別人。

後來聽那個女生說,在進入教室之前她就已經注意到千夏了。

「開學典禮之後,看到你在走廊雙手撐著牆壁做熱身運動。高個的你一臉恐怖的表情,還全神貫注的做著伸展運動。我就覺得,高中原來還有這麼有趣的人,一定要跟她成為朋友」

自己對她說的這些倒是沒什麼印象了,只記得在進入教室之前極度緊張的自己想要活動一下身體。自己這樣的行為當然會引人注意了,還給人留下了自己很擅長運動的印象。不過也都是多虧了這些事情,才順利的跟別人成為了朋友。

這件事情之後,千夏在高中參加了游泳部,拿到了摩托車的駕照,還騎著便宜的摩托車出去旅行。過著與之前截然不同,充滿活力的高中生活,初中的那些記憶就這樣被封存在了角落。

雖然那段時間社會經歷了經濟泡沫破裂,股價暴跌這樣的大騷動,但這些都沒能影響到千夏的高中生活。唯一的例外就是有傳聞說代官山公寓的重建計畫終止了。

不過這對住進了自己期望著的公寓的千夏來說,反而是個讓人高興的好消息,但是住在同一棟樓的老人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就是一臉複雜的表情了。對於從以前就一隻住在這裡的居民來說重建是理所應當的事情,老舊的建築物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這是大家都認同的事實。

「我們並不是來著里觀光的」

對方的語氣有些不悅。以觀光的心情來到這裡的住宅區,然後自顧自的開始拍照的年輕人也在增加。因為代官山公寓這裡獨特的年代感,雜誌和電視台還來取材過。在搬過來之前,千夏也對這裡抱著差不多的印象。就算自己沒有這麼想,但是在別人眼中自己就是來玩的吧。

千夏通過大學的入學考試是1994年的時候,公寓的再開發計畫也是那一年正式提出的。包含商業和辦公區域在內的大規模複合設施的開發計畫,為官山的居民們提供的優待是優先入住的權利。

叔叔夫婦二人那之後馬上就開始尋找起在施工建設過程中居住的住所。雖然也有反對的住民,但是大家都很明白,這裡被拆除已經是既定事項了。

為了報告自己通過了大學入學考試,千夏去了藤沢,但她沒有能告訴曾祖母公寓重建的事情。那個時候八重的狀態,已經幾乎沒有辦法正常對話的狀態了。

度過了九十三歲生日的八重,從樓梯上摔下來骨折了,只能躺在床上度過的日子逐漸增加。對自己現在所處環境,還有家人的樣貌也開始漸漸分辨不出來了。

「愛子,回公寓去吧」

跟往常一樣溫柔的聲音重複著這句話。據說那個愛子是在大正時代死去的,曾祖母的妹妹。除了八重以外還知道愛子的就只有已經過世的曾祖父了,口中念著已經死去人名字的八重。或許在她的心中已經沒有千夏的存在了。

感覺就像是自己被人取代了一樣,讓千夏覺得有些寂寞。

跟祖父他們商量之後,決定帶八重回到代官山的公寓里度過半天。雖然誰都沒有說出口,不過大家都很清楚,這是跟那棟公寓最後的告別了。

祖父俊平開著小貨車帶八重出發的那天,是秋日裡一個晴朗的星期天。還住在公寓裡頭的鄰居們都出來迎接了她。

但是不管誰來打招呼,坐在輪椅上的八重都沒有反應。走進千夏住著的那間屋子裡頭也是一樣。宛如還沉浸在夢中一樣,睜著朦朧的雙眼,輕聲唱著那首「月之沙漠」。

金的鞍上銀的水罐

銀的鞍上金的水罐

兩個水罐各自分開

綁著細繩連接起來

看樣子,她應該還認得這間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公寓。簡直就像是要出發去別的世界旅行了一樣。沉重的氣氛中,只有祖父俊平一個人在微笑。

「這是我小時候經常唱的童謠。坐在對面那棟的樓梯上,跟妹妹一起。看來媽媽還記的,那個時候聽到的歌聲…….那是這棟公寓剛建成時候的事情。媽媽他一定也很喜歡那首歌吧」

滿頭白髮的俊平眯著眼睛露出了懷念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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