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在這個房間里與你一起 1977

從最開始的時候後他就知道這是個夢。

準備回家的竹井,正在沿著坡道往代官山公寓的方向前進。地面像是籠罩著一層黑影一樣黑漆漆的,唯有那棟混凝土的公寓在夕陽的照耀下散發著溫暖的光輝。不管怎麼看都找不到有一點臟污或者裂痕。就像是剛買回來的積木一樣。

穿著青色條紋和服的八重,正站在三樓的窗邊。那是剛結婚的時候,她經常穿的衣服。眼中的八重看起來是那麼的年輕,而且看起來還是懷有身孕的樣子。

這是在惠子出生前不久,他看到過的場景。正要關上窗戶的八重注意到了竹井。像個年輕的小姑娘一樣向他招手,或許是反應過來,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太幼稚了,八重動作有些生硬的低下了頭。

就在竹井深吸一口氣想要跟八重大招的時候,劇烈的咳嗽讓他回到了現實。竹井正蜷縮著躺在床上。從肺部傳來的疼痛就像是背後被人用針扎了一樣。這時感覺到有誰在溫柔的撫摸著自己的背部。他微微睜開眼睛,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滿頭白髮的八重。

「還在疼么」

竹井搖了搖頭,說了聲沒問題。這麼說過之後確實也感覺疼痛稍微緩和了一點。

這裡是代官山公寓的一樓。竹井靠坐到摞起來的坐墊上。雖然自己感覺才剛過完中午,但是屋子裡的熒光燈卻都已經點亮了。看來自己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的樣子。

心口又傳來了從未有過的劇痛,竹井這次只是暫時從醫院回到了家裡。他第一次看病是去年秋安的時候。醫生雖然告訴了他一個病名,但他馬上就知道那是騙人的。有一個熟人在一開始的時候都是跟他一樣的癥狀,而那個熟人在一年之後就去世了。自從住院之後他就不停的去詢問自己的病症,最近終於被明確宣告是胃癌末期了。

不可思議的是竹井並沒有覺得那麼震驚。自己七十七歲的喜壽也已經過了,現在自己的心情感覺就像是該來的總要來一樣的。但是在那之前,自己想要再回一趟那個自己住了幾十年的代官山公寓。用這樣的理由,當然順利說服八重他們。所以就得到了從今天一天的外出許可。

「爺~爺!」

傳來了一個聽起來吐字不是很清楚的聲音。穿著帶領子,看起來像是正裝的連衣裙的女孩子,兩隻手扒在被子上。她是竹井的重孫女千夏。年齡應該還不到三歲才對,但是個子已經很高了,還有著挺拔的鼻樑。看起來就像是小時候的惠子。

「不是爺爺,而是曾爺爺才對吧」

個子高大的浩太笑著訂正到。抱歉,在您這麼累的時候還來打擾,說著,浩太的妻子就準備把千夏抱起來。

「沒關係的,厚子。這樣就挺好」

竹井揮手制止。他終於回想起來自己剛才在幹什麼了。自己剛才一直在跟上京來的浩太他們在聊天。

浩太大學畢業之後就去了一家商社上班,三年前,跟從學生時代就一直在交往的厚子結婚。現在一家三人一起住在神戶那邊。雖然嘴上說的是為了補償盂蘭盆節的時候沒能回來,但是會在九月末這種不前不後的時期,特地全家三人一起上京,原因早就不言自明了。要在這個公寓里跟竹井見面,這大概是最後的機會了。

過了今天,竹井就又要在回到醫院去了。再之後的事情,恐怕全家人都很明白。

「爺爺,要睡覺了么?」

千夏天真的詢問。不,這個孩子應該不能包含在內。人生要走到終點這種事情,兩歲多孩子還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竹井放鬆了表情,撫摸了一下她紮起來的頭髮。

「已經起來了。只是因為太久沒回來,突然安下心來才會不小心睡著了」

說話的聲音沒什麼力氣,還有些沙啞。他盡量用了比較簡單又容易說清楚的詞語來組成句子。

「安新?」

「平靜下來……開心,的意思」

「自己家,很開心?」

聽到曾孫女說的話,不知為何感覺心頭一震。

「是的,很開心哦,惠子」

面前的千夏有些獃獃地望著他。竹井嘆了一口氣,自己剛剛說的那是女兒的名字。在這之前,自己從來沒有叫錯過家人的名字。

不知何時,竹井的意識又飛向了遙遠的過去。

手裡牽著搖搖晃晃走路的惠子,在夕陽中一步一步地登上公寓的樓梯。她身上的那件有點短的連衣裙是八重親手做的。就在馬上要到達二樓的的時候,惠子一下子變高了,頭髮也變長了,背上還背著雙肩包,是小學時代的惠子。因為是在夢中,幾年的時間簡簡單單的就能跨越。搖晃著背上的雙肩包,她就跳上了樓梯。

站在二樓的惠子,像是跳舞一樣的轉了一圈。一瞬就變成了穿著蒙佩的女學生的樣子。這回她聳著肩,一步一步沉重的向上走去。是戰爭時期,送俊平出征那天的惠子。(蒙佩:只是讀音沒查到對應的詞,感覺是日本人也快忘記的一個詞,查過之後應該指的是戰爭時代以及戰後穿的那種束口的衣服,對他們來說是戰爭和貧窮時代的象徵)

那段日子,竹井雖然知道女兒是在牽掛著的人是誰。但他不知道要怎麼去安慰女兒,只能默默的祈禱俊平能平安歸來。

終於走到上最後的樓梯,這次的惠子穿著鮮艷的青色連衣裙,頭髮也紮成了馬尾辮,一副年輕妻子的模樣。就像過去竹井做過的那樣,手裡牽著年幼的浩太,走上了三樓。

惠子打開們,走進了那個竹井曾經住過的房間。耀眼的夕陽撒滿了整個走廊,腳下沐浴在橙色的光輝中,竹井也走上了三樓。

對了,竹井心中念道。

這裡是自己真正的家。自己終於回家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房間已經變得有些昏暗。周圍沒有看見浩太他們的身影。只有八重一個人坐在床邊,她正在疊著竹井的毛巾和衣服。

感覺到口渴,竹井向放在旁邊小桌子上的玻璃吸口伸過手去,察覺到他動作的八重轉過身來。立起上半身,默默地把吸口放到竹井口中。

「謝謝」

喝了一口之後,竹井向八重道謝。

「浩太他們呢?」

「去涉谷買東西了」

兩人又回歸了沉默,只聽見窗戶的樹葉被風吹動,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已經要晚上了啊」

還沒,八重一邊回答他,一邊抬頭看了一下掛在柱子上的時鐘。

「才剛過三點而已」

因為公寓旁邊種了很多樹的關係,光線不是很好。剛入住的時候還都是些剛種下不久的小樹苗,五十年後的現在都已經長的跟公寓差不多高了。簡直就像是家住在叢林里一樣。

「三樓那邊的話,採光應該挺好的吧」

接著公寓擴建的時機,竹井夫婦二人搬到了一樓。二樓住的是俊平和惠子,三樓則是孫子浩太和進。後來浩太結婚的時候搬出了了,現是進一個人獨佔三樓。

竹井抬頭望向天花板。眼睛裡閃過了在夢中見過到的那紅色夕陽的光輝。最近這十年,自己都沒怎麼上過三樓,想到這些就感覺內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樣。

(自己家,很開心?)

千夏這麼問自己的時候,自己沒有能馬上回答出來。明明好不容易才回家,但是卻又沒有回家的感覺——

「……沒有,回到家了的感覺么」

妻子的話讓他吃了一驚。坐在枕邊的八重也抬頭望著天花板。這個不善言辭的妻子準確的猜中了竹井的內心。大概是因為兩人本身性格就很像,又在一起生活了這麼長時間。也是多虧了她,竹井在因病卧床的這段時間,也沒有因為身體的不自由而覺得很痛苦。

「啊啊……沒有」

下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自己一個人上不了三樓。他不想給一直照顧自己,已經很疲勞的妻子增加更多的負擔了。

「去三樓看看吧」

八重淡淡的提議。竹井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苦笑。

「明明剛搬進這裡的時候,還是那麼討厭三樓」

那個時候高層公寓還很少見。每次往下看的時候後總有一種要掉下去了的錯覺。但是當在夕陽中回到的那個房間的時候,才注意到那就是自己最寶貴的地方。自己在搬到這裡之前,心中就一直在描繪著那樣一幅景象。

八重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靜的等著竹井回答。真的能帶我上去么,需要的不是這樣的反問。在妻子面前,他只需要表達出自己的意願就好了。

「謝謝。那拜託了」

竹井低下了頭。

要去三樓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竹井的身體已經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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