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樂園 1947

「各位,拜託了。請鼓掌吧」

突然屏幕中的女演員對著鏡頭大聲說著。

【美好的星期天】是部描寫了一對貧窮戀人一天的電影。在滿是瘡痍的東京彷徨之後,看起來像是扮演著指揮官的男性,坐在了寒風中,野外破敗的音樂堂里。然後女性的那一方面向鏡頭,像是希望有人能夠鼓勵自己一樣,請求觀眾們的鼓掌。

在黑暗中,竹井惠子激動的鼓起掌來。道玄坂的東寶映畫劇場接近滿場。到父親工作的地放給他送完東西之後準備回去的惠子,心血來潮的去了涉谷的電影院。

在她為電影中的戀人們一喜一憂的同時,內心中漸漸地把他們當成了真實的人。感覺就像是他們也在看著自己一樣。內心激動的惠子很自然的認為別的觀眾當然也會鼓掌,但是除了她以外,周圍一個鼓掌的人都沒有。惠子頓時覺得自己周圍的氣氛變得很尷尬。

坐在旁邊一個戴著戰鬥帽,看起來像是退伍士兵的男人,正用銳利的眼神盯著惠子。讓她感覺隨時都會有軍隊式的鐵拳制裁飛過來的感覺,剛才還高漲的興緻現在就像是被人潑了盆冷水一樣。

就在惠子想要把身子靠回堅硬的座椅背的時候,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強有力的掌聲。在惠子前面幾排的坐席上,一個穿著白色襯衫,袖口挽起來的小個子男人正站在那裡,非常有氣勢的在鼓著掌。看打扮不像是學生,不過應該挺年輕的。用髮蠟向後梳著的頭髮還有些翹起來的樣子。

啊,惠子不禁交出了升。從肩膀的線條她就覺得有些眼熟——是認識的人。

「大哥哥,你擋道我了,坐下來」

帶著戰鬥帽的男人旁邊傳來了喊聲。穿著白襯衫的男人立馬轉過身來,有些滑稽的敬禮。看到他長相的惠子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是俊平」

注意到惠子視線的時候,俊平有些勉強的笑了笑。

放映結束後。俊平迅速的向外走去。因為害怕跟丟了。逆著下一場觀影的人流,惠子也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梅雨過後的晴朗的天空看起來格外明亮。

午後,露天小攤林立的路上,人潮湧動。戰敗後已經快兩年了,這附近曾經一度化作廢墟,現在這裡到處都是臨時的板房,有一些人也開始重建起更像樣的房子了。路上抱著大包,看起來像是出來買東西的日本人很多,也能遠遠的看見一些手上什麼都沒拿的,在到處閑逛的美國士兵。

最近的東京,不管是那個區,人都增加了。不光是駐紮在這裡的美軍,沒了工作和住家的日本人也開始大規模的湧入東京。之前被疏散去地方的東京本地人也都回來了——還帶著家人一起。

「呦,惠子」

聽到有人叫自己,惠子回頭一看,俊平正坐在電影院外的角落裡抽著煙。說是在等惠子出來的話未免距離出口的位置也太遠了。似乎是想要逃走但是又放棄了。

上次見面已經是第三年前的事情了。在俊平馬上就要從私立大學畢業的時候,他被召集去了菲律賓的戰場。而把他送去車站的就只有俊平的養父母杉岡夫婦還有惠子一家。在戰敗氣息濃厚的時候,很多人都被這樣的一紙召集令就送上了戰場。當然也不會有盛大的壯行會。

當時孤身一人的走出家門的時候,穿著學生服的俊平看起來是那麼的耀眼。現在卻只有消瘦的臉頰和深深的皺紋,粗眉毛和鮮明的五官倒是跟以前一樣。

「歡迎回來….沒有事真是太好了」

俊平看著惠子鄭重的低下頭,眯起了眼睛。

「真是長大了不少呢」

惠子挺起胸膛,像是要誇耀一番一樣。

「我可是已經十九歲了呢」

「我當然知道,都長這麼高了。三年前的時候個子才到我這裡呢」

俊平用拿著煙的左手在腰部晃了晃。惠子看見了不由得肩膀一陣顫抖。他的左手沒有了的無名指和小指。

「才沒有那麼小。我又不是狗」

惠子撅起嘴唇,用輕快的語調反駁。如果是三年前剛上女校的時候,應該會像這樣回答他吧。

「現在,住在哪裡?」

惠子最想知道的就是這件事。俊平因為不知道日本已經投降了,在菲律賓的山中潛伏了半年以上,據說是因為受傷而導致了壞血病,在他暈倒的時候被俘虜了。今年春天的時候終於回到了日本,回來之後就去見了在伊豆療養所的妹妹花奈,還有被疏散到那邊的養父母。之後就他就回東京了,這些都是她從花奈寄給她的信中得知的。

但是,在那之後過了很久也沒見俊平回到代官山的公寓。

他的養父母是因為疏散才離開了公寓,房間里物品都還都原樣保留著在。戰後混亂的時候,管理公寓的團解散了,但是杉岡家的住處並沒有變。

「他們說你最近會過來。就把鑰匙放在我們那裡了」

受杉岡家的委託,偶爾會進去開窗換換氣,或者簡單的做一下掃除。因為俊平沒有鑰匙,所以可能會去竹井家裡取鑰匙,信中是這麼說道。

「至少來露下臉也好。大家都在擔心你呢」

一不注意就用了責備的語氣。所有人裡頭,最擔心他的就是惠子,不過這些話她當然說不出口。

「抱歉。那個…」

俊平苦笑的用手指摁了恩眉毛。

「去了比我先回國一步的同伴那裡,就拜託他讓我在他家的店裡幫忙。現在我住在他們家的二樓。雖然也想回去,但是各種事情忙的脫不了身啊」

「那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最近就會回去。我保證」

俊平簡短的回答就像是要趕緊結束這個話題一樣。既然都有空來距離代官山這麼近的涉谷看電影,那麼說現在很忙就肯定是借口。而他像是要逃走一樣的出了電影院的行動也很讓惠子在意。是不是有什麼不想跟熟人見面的理由。

「那家店,在哪裡」

「吉祥寺車站前。店面很小,就跟個小攤差不多,不過生意還挺不錯的哦」

聽到這裡,惠子覺得有些不安。吉祥寺車站前那裡跟涉谷一樣也到處都是黑市。在黑市裡可以買到各種沒有配給的食物,從美軍那裡弄來的物資,還有各種來路不明的日用品,各種各樣的東西都以高昂的價格在販售著。因為光靠配給根本就不夠,雖然現在在黑市買東西已經變成了常態,但經營黑市可是個不知道哪天就會被警察取締的危險生意。

「是賣什麼東西的店?」

「腌漬食物。從附近的農家那裡進貨然後再出售。居酒屋和小餐館都會來採購呢。」

她實在不覺的這個生意會繁忙的需要僱人。空氣中飄來的煙草味讓惠子不禁皺眉。

「我回到東京這件事,是花奈那傢伙告訴你的么」

「誒誒….我們一直都有寫信在聯繫」

十年前染上結核病之後,杉岡花奈就一直過著療養的生活。曾經有一段時間病都快要治好了,但緊接著就開始了跟美國的全面戰爭,食物狀況惡化,花奈沒有辦法下床的日子又增加了。

「但是,最近的回信都好慢。花奈她,現在怎麼樣了」

俊平嘴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他皺起眉頭掐滅了煙草。

一個穿著大人尺寸臟T恤的少年跑了過來,在俊平面前伸出一個生鏽的鐵鍋。裡頭塞滿了已經熄滅的煙頭。這是為了把煙頭裡頭殘存的煙草回收,從新販賣。

什麼都沒有說的俊平把煙頭丟了進去,然後又把看起來才剛開封的幸運好球(煙的牌子)整包扔了進去。少年用不可思議的眼神,交替看了好幾次印刷著紅色圓形圖案的盒子和俊平的臉,深深地低頭行了一禮之後就消失在了電影院裡頭。

「….花奈沒能熬到冬天」

惠子呆住了。雖然猜到病情可能惡化了,但沒想到竟然會這樣。對惠子來說,花奈是個無話不談的貼心大姐姐一樣的存在。

「醫生說是營養不足。所以才會給她送去各種各樣的東西。如果吃了好東西的話,或許能發生奇蹟,但已經太遲了」

聽俊平的語氣,他似乎也很難接受這件事情。到處尋找珍貴的食物,給妹妹送去的那個俊平的身影在腦海中閃過。那是花奈在代官山生活的最後一個冬天——十年前聖誕節的事情了。俊平雖然看起來很任性,但他實際上對周圍的一切都很溫柔。

那個時候,惠子也從俊平那裡收到了無形的禮物。他被懷疑從竹井家裡頭走了東西,還默默背負起那個罪名保護了惠子。之後惠子就一直忘不了俊平的笑容。

但是她沒有辦法傳達這份心情。因為害怕對方只把自己當成是一個孩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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