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神陽太於高中出道。
然而知道這個事實的同學,想必一個都沒有。
因為──我一直拚命掩飾。
出道一事自不用說,連我有在寫小說都完全沒給其他人知道……好吧,由於我高中時期朋友少到不行,在班上也有點被孤立,比起掩飾,或許比較接近「沒人對我有興趣」──即使如此,我還是拚命掩飾。連我僅有的朋友小林同學都沒發現。
理由是……因為害羞。
我不想還沒出道就刻意跟其他人宣傳「我想當作家」,確定得獎後,我也絲毫沒有跟人炫耀的意思。
我不想傳出奇怪的傳聞,也不想被人私下議論,要是班上那幾個現充味濃厚的人,搞出「嘿──快來看。我買了陣內的書喔」這招,我有信心會去自殺。
我知道這是自我意識過剩的被害妄想,但我就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對這些事在意到不行。
愛慕虛榮,不擅交際,卻自尊心爆表。
因此我選擇隱瞞。
拚命隱瞞。
隱瞞自己的夢想、隱瞞自己的工作。
以及自己本身──
當然──不可能瞞過所有人。
身為被扶養的那一方,必須向雙親報告。
而且也得開個帳戶讓版稅和獎金匯過來──更重要的是在這個國家,年收入超過一定金額就不能報扶養。
新人賞的獎金在法律上也視為「收入」,因此榮獲大賞,拿到三百萬日圓的我,一下就脫離父母的扶養,當年報稅時我爸就得付比往年更多的稅金。
『我得了新人賞,所以我要去當作家。』
聽見我的報告,父母當然驚訝得要命。
由於我之前沒告訴他們我想當小說家,也一直隱瞞自己有在寫小說的事實,他們應該受到不小的衝擊。畢竟小學和國中都拿全勤獎,成績總是維持在全年級前段名次,國中畢業作文寫了「將來的夢想是當公務員」的長男,突然表示想當作家,而且已經確定出道。
放任主義的老爸什麼都沒說,公務員至上主義的老媽當然強烈反對。順帶一提,我妹的感想只有一句:「咦──老哥是作家啊?哇塞,潮喔──」
經過幾次名為家庭會議──其實只是我跟老媽在吵架的會議,她提出「至少要去念大學」為條件,到了今天。
然後。
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知道我得獎的人。
希月結麻。
我將自己得獎一事──我一直隱瞞的夢想,告訴了我的青梅竹馬。
我不想在學校說,所以特地把她叫到家裡。
跟她說我想當作家。
我想靠寫輕小說維生。
沒有特別的理由。不是像父母那樣,因為有必要才跟她報告。
只是想告訴她看看。
我非常好奇聽見我的夢想,結麻會有什麼反應。會驚訝嗎?會幫我打氣嗎?會反對嗎?會覺得噁心嗎?會笑我嗎?會接受嗎?會拒絕嗎?還是根本對我沒興趣──
不安與緊張害我呼吸困難,等待結麻的回應。而她的反應,我完全沒有預料到。
「果然!」
是──不意外。
沒有驚愕也沒有拒絕,不是寬容、放心、旁觀、疑惑──是不意外。
結麻當時在走辣妹路線,那張妝化得有點濃的臉上,浮現從幼稚園到現在從未改變的純真笑容──毫不意外地說。
「……果、果然?咦……你、你有發現我在寫小說?」
「沒有呀,完全沒發現。」
「那為什麼?」
「因為──」
結麻說。
「因為陽太就是有那種感覺嘛。」
她帶著天真爛漫的笑容──彷佛什麼都沒在想的表情,不知為何信心十足地說。純潔的眼神,灼燒我的心靈深處。慢慢地,灼燒我那一直以來都沒讓任何人觸碰的,內心柔軟的部分──
我明明拚命隱瞞著──連住在一起的父母都沒發現,卻被僅此一人的青梅竹馬看穿了。不是我有在寫小說或有在寫輕小說,這種表層的部分……該怎麼說呢,而是更加深層的部分,更加根源的部分,被她察覺到了。
有種內心──穿上好幾層鎧甲的內心,被她徹底看穿的感覺。
「對了陽太,輕小說……是什麼?」
結麻納悶地問,我想了一下後回答。
懷著赤裸裸的真心──回答。
「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迷上的東西。」
之後我便像洪水潰堤般,將積在心裡的東西通通傾吐出來。喜歡怎樣的作家、喜歡怎樣的作品、現在賣座的作品、最近的風潮是這樣所以我打算這麼做、P文庫出了怎樣的作品、處女作得到P文庫大賞,我是很厲害的天才云云──
結麻開心地……呃,說不定不怎麼開心,但她還是溫柔地聽我說完。帶著有如在聽小孩分享英勇事迹的母親的表情,讓人想吐槽「你是我媽嗎」的表情──
為什麼呢。
我明明最討厭別人擺出一副自以為瞭解我的態度。
被人看穿內心,明明會讓我覺得十分難為情。
可是,結麻。
不知為何,被你看穿的時候,我並不覺得討厭。
有種因為藏得太努力,連自己都差點迷失的自我,被你找到的感覺。
害羞得要命,卻也高興得要命──
睜開眼睛的同時,腦袋傳來一陣刺痛。
「……」
斷斷續續的抽痛襲向頭部。不只是頭,全身上下都在痛,或許是因為我躺在地上睡著了。好想吐,感覺差勁透頂。我撐著地板坐起上半身,手碰到角嗨的空罐。
「啊……宿醉得好厲害……」
昨天在那之後──我自暴自棄喝了一堆酒。
把前幾天結麻帶來冰的酒從冰箱搬出來,拿了就灌。逃往酒精的懷抱實在很遜,我差點哭出來,不過不喝酒我受不了。自我厭惡與後悔,快要把我壓垮。
我本來就在聯誼喝了不少,所以一下就醉倒了。毫無記憶。醒過來時已經到了現在……我也太不會喝酒了吧。再禁酒一次好了,總覺得我哪天真的會犯下無法挽回的過錯。
「……現在幾點?」
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位置相當高。肯定已經過了我固定起床的七點。身為專業人士,我明明一直注意要作息規律,才能維持穩定的寫作速度的說……真的好遜。
我拖著身體,伸手抓起掉在地上的手機。時間已經快到中午。哇,我睡了一整個上午啊。真可惜,這麼多時間,不如用來想新作大綱……啊──算了,著急也沒用。
反正結麻也發現了──咦?
「未接來電……二十四通?」
螢幕上的電話圖示,顯示著我從來沒看過的數字。不只未接來電。LINE也顯示著「32」,同樣是我從來沒看過的未讀數量。
仔細一看,全是來自同一個人。
剛開始只是不停傳看不出喜怒哀樂的微妙貼圖,接著逐漸轉為擔心我的訊息──
「──陽太!」
我家的門毫無預兆地用力打開。提著上課用托特包的結麻從門後出現。她氣喘吁吁,看起來非常著急。
「……陽太。太好了,你還活著……」
看見我坐在地板上,結麻的表情整個放鬆下來。但她慢慢豎起眉毛,眼中燃起怒火。在火勢燒到最旺盛的同時,拿起手中的包包使勁扔向我。
宿醉的腦袋吃了一記安打。
外在的疼痛與來自頭部內側的頭痛加在一起,害我感到一陣劇痛。
「……好痛。」
「笨蛋陽太!還活著就給我接電話啊!為什麼通通無視掉!」
「抱、抱歉……我睡死了。」
「睡死……?你不是都七點起床……嗚!酒臭味……幹麼?你在那之後又喝了酒嗎?是說這是我借放在你家的嘛!」
「…………」
「咦?所以你只是醉倒睡著啰……?哇……太扯了,有夠扯……真的蠢爆了。」
「呃……結麻?」
大腦還無法正常運轉的我,只能獃獃詢問結麻。
「怎麼……了嗎?你今天,不是有課……是說,電話……咦?你,不是在生我的氣……」
「是在生氣啊!」
她氣沖沖的,眼角卻微微泛淚,大吼道:
「是在生氣……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