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冷淡的否定自聽筒傳出。
我寄出去的大綱──以職業作家的身分向編輯部提出的一個企畫,直接遭到否定。
繼上次的「輕小說家哏」企畫後,第二次被退稿。這次是我比較有自信的企畫,所以打擊也很大。
「……不行啊。具體上來說,是哪個部分?要改掉哪個部分才能……」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還是內容和包裝的平衡吧。作品本身的主題跟封面、大綱主打的賣點有些許差距。我看過之後覺得應該會挺有趣的,卻想不太到包裝方式。』
「這樣啊。」
看過之後覺得應該會挺有趣的,卻想不到包裝方式──我有信心的大綱被退稿時,經常收到這樣的回應。
初動是輕小說的性命已經無須多提──那麼要說新作的初動是由什麼決定的,就是包裝。封面、書名、大綱、書腰上的宣傳詞……綜合這些要素的包裝方式,會決定初動。講白了點,與內文幾乎無關。這是當然的。輕小說和漫畫雜誌不同,大部分都是直接出文庫本──也就是讀者要在看過內容前,決定是否購買的媒體。
講極端一點──甚至可以說新作的初動與內文毫無關係。
或許有人會說「不不不,應該也有讀者是在網路上看過試閱才去買的」──但理所當然的,不可能所有讀者都會把新作的試閱通通看過吧。若不能靠包裝吸引讀者的興趣,人家根本連拿起來看都不會。
包裝對輕小說而言,意義非常重大──正因如此,編輯部才會靠有沒有辦法包裝判斷企畫可不可行。
無論作者寫了多長的大綱,只要作品的賣點不夠明確就不會過稿,反過來說,只要有適合的包裝方式──只要編輯部想到要怎麼賣這部作品,有時大綱只要三行即可。
『把異世界和懸疑推理結合在一起的想法還不錯。這是明明搭得起來卻從來沒看過的組合,被人說在輕小說界賣不出去的懸疑推理系,加上流行要素說不定就會賣。不過,還差一步。我想要某種更強烈的吸引力。覺得光把異世界和懸疑推理組合在一起就能當賣點,滿足於此的話,說實話,我只能說這個企畫不夠詳盡。』
「……意思是,問題不在於內容本身,而是包含包裝方式在內的企畫有缺陷嗎?」
『就是這樣。』
內容不錯的話為何不行?有趣的話就讓我過稿啊。讓我寫書啊。既然有趣,只要編輯部用錢幫忙宣傳──
我拚命將差點說出口的抗議吞回去。
因為這句話──只是在依賴人家。
看了就會覺得有趣。
身為專業人士──寫出有趣的作品是當然的。如果連這點事都做不到,最好趕快封筆。自稱職業作家,與昭告世人「我是寫得出好看小說的人」同義。辦得到是當然的,辦不到才丟臉。
我們不得不在達成「看了就會覺得有趣」這個最低門檻的前提下,想出讓人覺得想看的作品──也就是讀者一個字都還沒看,就會覺得「好像很有趣」的作品。必須努力不懈,好讓讀者拿起自己的作品。
這就是商業作家的宿命。
當然──世上也存在能將流行、包裝方式這種自以為是的東西通通不放在眼裡,充滿力量的作品。一部小說寄到編輯部,看過的編輯瞬間被迷住,一下就決定出書,不僅如此,還以這部小說為契機設立新獎項。出版界里也有這種案例。
然而,我這次的作品──這次的企畫,力量並不足以迷住編輯部。僅此而已。
「……我明白了。我再想一下看看。我會一面重修這次的異世界懸疑推理,一面想其他企畫──」
『欸,陣內。用不著逼自己現在生一部新作出來喔?』
劍崎小姐說。
『《英最》的銷量很穩定,這段期間是不是可以先專註在這部作品上?』
「……不,請讓我試試看。」
我說。
「我想去更高的地方。」
『……是嗎。作家本人都這麼說了,我也不會阻止。而且對編輯而言,這也是求之不得。』
通話結束。我深深靠進椅背,望向天花板。
大嘆一口氣。
「……真是,我怎麼這麼沒用。」
最近,我經常自以為是地對小太郎和伊文這兩位後輩高談闊論,自己卻是這副德行。頂著「動畫化作家」的光環,卻要為了讓一部新作大綱過稿而傷透腦筋。真沒用。自身的青澀,自身的無能──使我感到焦慮。
想要想出更有趣的企畫,想要寫更厲害的作品,想要寫更賣的作品,想要成為更成功的作家,想要為業界做更多貢獻,想要讓更多讀者看得高興,想要將輕小說的好傳達給更多人知道,想要更多錢,想要更高的地位及名聲,想要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
稱之為夢想太過不純,稱之為野心又太過低俗的慾望,醞釀出令人窒息的焦躁感。我鬆開不知不覺握緊的拳頭,把手放到鍵盤上。
只能去寫。
只能去想。
作家──只能這麼做。
一鬆懈下來,大腦就差點被對於不知變通的編輯部和封閉的業界的怨言填滿,我拚命驅散它們。即使將自己的無能擱在一旁,批判業界及市場,也不會有任何好處。一毛錢都拿不到。我從兩次腰斬的經歷中學到了這一點。
我正準備重看一次寄給編輯的大綱──
「講完電話了嗎?」
結麻抱著洗衣籃,走出更衣室。
「剛講完。」
「誰打來的?」
她好像沒聽見對話內容。
「劍崎小姐。前天我寄了新作的大綱過去,她打來回覆我……」
「難道……又不行?」
不曉得是不是我的著急表現在臉上了。結麻看著我的臉,在我回答前就說出了答案。眼中浮現不安,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可惡。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
企畫過不過關是我個人的問題,跟你毫無關係,為什麼你要難過得像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
看到你露出那種表情,我──
「不,過關了。」
我這麼說道。努力扯出自然的笑容說道。
因為,我不想看見她悲傷的表情。
「她說我可以開始寫新作了。」
「真、真的嗎?太好了!」
結麻臉上瞬間綻放出笑容。剛剛才發自內心為我難過,現在又發自內心為我高興。
罪惡感害我良心不安,我卻拚命維持笑容。
「劍崎小姐的感想也不錯。呵呵呵。有股會成為暢銷作的預感。啊啊──討厭,萬一大賣又要繳一堆稅啰。」
「笨蛋,你太得意忘形了吧。」
結麻念了我一句後,露出溫柔的,看起來真的很開心的微笑。
「真的太好了。新作也要加油喔,陽太。」
「……嗯。」
沒問題,瞞得過去。
結麻不懂輕小說,也沒什麼興趣。只要我不徵求她的意見,她也不會主動問我新作的內容。
所以,瞞得過去。
所以,這不是騙人。
只要拚命思考新企畫,立刻讓劍崎小姐點頭,剛才我說的話就不會是謊言。就不會背叛結麻的笑容。
這不是謊言──我拚命告訴自己。
我想,我可能有點想得太簡單了。
這時我還沒意識到,為了自尊心和虛榮心而說的小小謊言,會讓我們的關係產生決定性的變化──
當天傍晚,藤川先生打電話給我。
『神老師,我們去聯誼吧,聯誼。』
「聯、聯誼?」
我坐在辦公桌前接起電話,因為太過驚訝而下意識站起來。正在整理收據的結麻也動了一下,大概是被「聯誼」一詞吸引了注意力。
他說……聯誼?
怎麼可能,這東西是真實存在的嗎?
不是都市傳說?
「聯誼是指那個聯誼嗎?」
『就是那個聯誼。』
「在《神劍》里翁對蒼紫用的必殺技『圓殺轟鉤棍』的簡稱的那個……」(註:漫畫《神劍闖江湖》里的招式「圓殺轟鉤棍」,簡稱「轟棍」(Goukon)日語音同「聯誼」。)
『……我沒聽過那東西呢。』
不如說,我沒看《神劍》──藤川先生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