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作家的身分活著,偶爾會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肉體是某種牢籠。
好不容易進入狀態──想寫更多故事,身體卻不允許你這麼做。會餓、會困、會想上廁所、腰會痛、眼睛會累……肉體這個有限且不完全的物體,會妨礙想像與創造。
靈魂試圖振翅飛向閃亮的高位世界,軀殼卻束縛住它不肯放開。
人類的身體──真不方便。
……話雖如此,人類從事創作活動跟藝術活動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基於身體及語言不自由又不完全,而且如果有上帝或女神問我:「那讓你變成只有腦和手,你有辦法只靠寫小說活下去嗎?」我肯定會說:「呃,這沒辦法……」拒絕掉,所以到頭來,這只是一種「專註到會覺得身體很不方便的我超級帥」的自我陶醉──不管怎樣。
今天。
會定期降臨的人體的不便之處,今天也折磨著我。
「……不要。我不想去。」
「不行不要。要去。」
這一問一答不曉得在我家重複幾次了。
我跟結麻互瞪著。但我輸給她的魄力,視線慢慢移向下方。
「不要像小孩子一樣鬧脾氣。來,要走啰。我也會陪你去。」
「……不要。我不想去。我覺得還不用去。」
「可是已經過一個月了。」
結麻像在責備我似的,傻眼地說。
「該去美髮店了啦。」
「…………我不想去啦啦啦啦。」
今天──看見我的頭髮長到讓人看不順眼,結麻終於使出真本事,想把我拖到美髮店。之前她就一直在念我頭髮太長,我都隨便應付過去,今天終於連強詞奪理都沒用了。
「……我想再留長一點。跟以前的搖滾樂團主唱一樣,用瀏海遮住眼睛,把自己塑造成視覺系帥哥。」
「別這樣,很土。人家是因為擔任樂團主唱,才勉強能走這種路線。一般人這麼做會變成可疑人士。」
「唔……」
「機會難得,偶爾要不要染個頭髮看看?」
「染、染頭髮……那可是輕小說角色的禁忌喔?寫到一半換髮色的話,會分不清誰是誰喔?你想對插畫家提出難度多高的要求?」
「你又不是輕小說里的角色,沒問題的。」
結麻冷冷說道。我伸手摸自己的頭。呣呣。確實長長了。好煩喔。
唉──
真是,為什麼人類的頭髮會留長?
一個月兩個月就要剪一次頭髮,真的有夠麻煩。像純種賽亞人一樣,頭髮長到剛剛好的長度就不會再生長不是很好嗎?
「你為什麼那麼討厭剪頭髮?」
「……別誤會了。我一點都不在乎頭髮。只不過……我討厭和設計師溝通。」
「啊?」
「你不懂嗎……跟那些打扮得有如現充化身的設計師進行每句話都在試探對方的對話,真的很痛苦……」
出身地、職業、社團、興趣……那些傢伙為何要問這種問題?將個人情報白白泄漏給不是朋友,今後應該也不會變成朋友的人,有什麼好處?
像我這種對時尚流行的接受度低,還透過全身上下透露這個事實的人來說,美髮店乃非人者棲息的魔境。那裡讓我留下了數不清的陰影。
「……我鼓起勇氣拿照片給設計師看,請他幫我剪成跟那位演員一樣,他竟然苦笑著說『但你們長相不同耶』……『等等有沒有要去哪裡玩啊?』……回家啦!我要回家開開心心地過活啦!『你知道髮蠟是什麼嗎?』……知道啦!區區髮蠟我怎麼會不知道!還有那種我都故意拿書出來看,不希望設計師找我聊天了,還問我『你在看什麼?』的傢伙!你是怎樣!勇者嗎?你上輩子是勇者嗎!」
「冷、冷靜點……」
「而且那些傢伙還會滿不在乎地問你職業跟年齡喔?神經太大條了吧。」
萬一客人是尼特族怎麼辦。真是。
給我向男公關學習一下。聽說他們絕不會主動詢問女性的年齡跟職業。在店裡的期間會多加顧慮,讓她們能忘記殘酷的現實,沉溺在夢中。這些知識我是從漫畫里看來的啦。
「這點小事照常回答就行了吧。你就說『我是大學生』,從這邊拓展話題。」
「……我沒去上課也沒加入社團,哪可能拓展話題啊。」
「那就老實說你休學了,現在是輕小說家……」
「不要。會被問『輕小說家是什麼?』害氣氛變尷尬。」
哀傷的是,輕小說這個媒體在社會上的知名度還很低。想必有不少人沒聽過輕小說。要跟這種人從頭解釋「輕小說是什麼?」這個連職業作家和編輯都無法明確定義的東西,真的有夠麻煩。
「既然這樣,只說『作家』如何?」
「更不要。對方會說『告訴我書名吧。我下次去買』。明明根本不會去買。或者是問『作家果然會以芥川賞為目標嗎?』這種只能裝出笑容回應的問題。」
「……那乾脆說是尼特?」
「我不希望年收有兩千五百萬還被當成尼特。」
「…………你夠了喔!」
我抱怨連連,結麻的理智線終於斷裂。
「廢話少說,快點出發!如果你不想跟設計師說話,裝睡不就得了!你那麼擅長裝睡!」
「你、你說什麼!別說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話!高中那個才不是裝睡!只是維持趴在桌上的姿勢專心思考而已!」
之後我們又吵了一陣子,最後是我率先投降……不如說從常識來看明顯是我有錯,因此今天,我將踏入久違數個月的非人者棲息的魔境。
我被帶到離橫濱站數分鐘路程的時裝大樓──的頂樓,是家非常時髦的美髮店。
結麻本來好像是去其他家美髮店,但她的設計師改到這家店上班,她便配合設計師來這裡剪頭髮。
……女生會跟著設計師換店家啊。對於認為「去日幣一千元剪髮就行」的我來說,真是難以理解的價值觀。
結麻似乎也順便約了時間,我們一起進入店內。
然後──過了兩個小時。
「陽太,久等了。」
「嗯。」
先剪完的我坐在外面的長椅上等,結麻慢了一會兒才出現。
「嗯,不錯嘛不錯嘛。清爽多了。」
「是嗎?沒啥差別吧?我不覺得有剪多少耶。」
是有變短沒錯,設計師也有幫我打薄,所以頭髮變輕了,但我希望能剪得更短一點。這樣短時間內就可以不必再來。
「有意見的話,幹麼不叫人家幫你修。」
「……如果我是能輕易提出要求的人種,就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得更順利。」
設計師打開摺疊鏡,帶著爽朗笑容問「長度可以嗎?」的時候,除了「可以」外還能回答什麼?
結麻探出身子,盯著坐在路邊長椅上的我的頭髮。這個位置讓她的胸部超靠近我的臉,頭髮還散發出非常香的味道,大概是因為剛做過頭髮……真的是,麻煩不要隨便靠近,會害我怪怪的。
「哦,你沒染頭髮呀。」
「責編說不行。輕小說的主角還是不適合在第一集途中換髮色。」
「別玩輕小說哏了啦。」
「……總之我就是不想。而且很貴。染過一次之後得定期回去染髮,想染回來又要再花一筆錢。」
而且,該怎麼說呢……對我這種人而言,不染頭髮算是一道心中的防波堤。
維持黑髮的話,就算很土別人也會覺得「那個人大概不想把心思花在打扮上」。可是一染頭髮就會有種努力打扮的感覺,萬一這樣還是很土……心靈會承受不住吧?
「對了,結果你說自己在做什麼工作?」
「煩惱過後,我說我是編劇。」
「哇──你說謊。壞孩子。」
「沒關係啦,也不全是謊言。」
反正是類似的職業,算在容許範圍內吧。實際上也有很多輕小說家有接寫手方面的工作。
跟回答「作家」的時候不同,不會被問筆名,不會被問作品名稱,也不會扯到芥川賞。隨便扯個「最近比較多手遊方面的工作」,就會被用有點尊敬的眼神看待……自稱編劇意外地還不錯。以後要跟感覺會問「輕小說是什麼?」的人解釋工作的時候,通通回答編劇打發掉好了。
「你也剪了不少嘛。」
我從長椅上起身,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嗯、嗯,挺適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