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side透子 尋死者

「很奇怪啊,因為你明明很想死。」

我如此說完,阿驤撐起上半身,露出不曾讓我看過的表情一瞬間。

但他立刻恢複原本溫柔的表情說:

「那有什麼奇怪的?」

「很奇怪啊。因為你明明想死,為什麼聽了我的話會覺得不舒服?你是因為覺得所有事都無所謂了,才會想要死掉吧?可是你聽了我說的話,卻覺得不舒服,而且之前還救了我,這樣很奇怪啊。」

我一直一直覺得難以理解。

自從他接住從半空中墜落的我時,我就一直在想。

「明明說想知道七年前發生什麼事,但為什麼想死呢?為什麼明明救了我,卻想死呢?對我說的話明明會感到不舒服,為什麼會想死呢?會想死就代表你對所有事情、自己或是別人都覺得無所謂了,因為你放棄了一切吧?如果不是這樣,才不會想死。可是你卻——」

「等等、等等,等一下,透子。」

阿驤對我伸出手掌制止我,稍微皺起臉。

「首先,你的前提不對。我會叫『尋死者』,是因為我在戰鬥中很魯莽,對這一點感到不爽的米菈和折野才半是有趣地這樣挖苦我,我並不想死,只是對死掉這件事覺得不在乎而已。人生中發生的任何事都是別無選擇。像我老爸和我媽死掉,都是因為他們從事那樣的工作,是沒辦法的事。但我覺得無法接受。認識老爸和媽媽的人都堅持說他們很厲害。這麼厲害的兩個人卻死去,我無法接受這點,所以才想知道真相。」

阿驤像要遮掩什麼般喋喋不休地說著。

「但是,為了知道真相就得去那個地方——那個妖魔橫行的外區,必須走進滿是死線的封閉庭院。如果我死了、米菈死了或是折野死了,那都是因為我們幹了那種事,這也是沒辦法的。這我能接受。因為接受了,才會去那個地方。如果沒找到目標就先死掉,確實有點遺憾,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不這樣就不可能找到。」

「不是這樣,搞錯前提的是阿驤。」

不知道為什麼,阿驤一直想隱藏這一點。

「阿驤不想死是謊話吧。阿驤明明一直在尋死啊。」

我再度說了一次後,阿驤的表情又走樣了。

像在生氣,又像是焦急,彷彿馬上就快哭出來的表情。

「衝過來救我的時候,還有最後扣下扳機,要點燃汽油的時候,阿驤明明就是想死啊。」

「就說了,那只是我選擇向前沖而已。我怎麼可能不怕死,但怕也沒用。我……我只是向前進的慾望凌駕於對死亡的恐懼罷了!」

阿驤擺出那樣的表情,宣稱自己勇敢。

「騙人,大騙子。」

不過,我明白。

因為我之前見過很多事,所以我特別敏感。

「我哪裡說謊了!你很了解我嗎?」

「我懂啊。」

我看著拉高音量的阿驤眼睛回答。大概是我馬上回答讓他感到驚訝,不再說話。

「在研究所的實驗中,會讓實驗體互相戰鬥。」

我現在,大概沒在笑——阿驤剛才說,當我談起研究所時的笑容。

因為只有這件事,完全沒有美好的回憶。

「從單純檢查實驗體的能力,到提升戰鬥技術,或學會應用自己的能力之類的,種類有很多,這段時間我非常討厭。因為有時候一定要和朋友戰鬥,很痛又很可怕。所以我會故意放水或是隨便敷衍了事,但馬上就會被看穿。」

因為我不喜歡戰鬥,那段時間非常痛苦。

「一旦拆穿,就會被打一種奇怪的葯。然後回過神時,實驗就結束了。第一次被打那種葯的時候,我回過神來,眼前躺著一個沒見過的孩子。在廣大的實驗室里,只有我和那孩子。那孩子一動也不動。」

直到現在,我也無法忘記那個情景。

「雖然一開始我搞不懂,但看過其他孩子被注射藥物的實驗,馬上就明白了——那個是興奮劑之類的。強迫我們戰鬥,讓我們好戰到失去意識,讓我們互相戰鬥。所以說,我是在不知不覺間殺掉了同樣際遇的陌生孩子。」

雖然手中沒有留下任何感觸。

「我很討厭那樣,所以我忍著,認真戰鬥。這樣一來,至少不會殺掉對方。所以我忍著,努力戰鬥。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在討厭的時間中,腦袋會變得很清楚。全部都記得清清楚楚,討厭的時間中的一切。戰鬥時,對方的視線、呼吸、習慣。只有在這種討厭的時候,平常不會注意到的細節、聽不見的聲音、感覺不到的情緒,會一起跑進腦袋裡,那種糟糕透頂的經驗。」

就算不想憶起,想要忘記,那些記憶依舊緊纏著我不放。不知道是好是壞,但因為那些經驗,我一定會看穿。

「所以我看得出來對方戰鬥時的心情。有人很討厭戰鬥,和我一樣別無他法,只能戰鬥。有人和我不一樣,最喜歡戰鬥,只要看眼神就看出這個人是哪種人。覺得死掉也沒關係、死了也不怕,或者比起死掉的恐懼,更想戰鬥的人,都會有不一樣的眼神。有的閃閃發亮,有的尖銳如刀,有的是輕飄飄的。像米菈小姐那樣的人,我能立刻看出來。因為非常恐怖,我絕對不會認錯。但是阿驤不一樣——你的眼神和米菈小姐或那些人不一樣。」

那是放棄了一切的眼神。

「在研究所里,有些孩子會覺得很痛苦很痛苦而想尋死。但是,研究所里到處都有人監視,沒辦法自己死掉。只要被發現做出那種舉動,就會馬上被阻止,而且一定會有很可怕的下場。但唯有一個地方可以做出這種舉動——在戰鬥實驗時拜託對方,說求求你殺了我。在實驗中死掉是沒辦法的事,那只是實驗的結果。只要在一瞬間殺掉,研究所的人也來不及阻止。」

就算對方不說,我也會懂。

我知道對方想尋死。

那种放棄了一切的眼神,我已經見過太多了。

就在最近的距離下,見過一次又一次。

「所以我懂,阿驤的眼神就是那樣,我最不擅長應付的眼神。我不可能看錯,因為我最討厭那種眼神。在那個地方,我最討厭的事。」

我無法拯救露出那種眼神的孩子,我無法殺了他們,只能讓他們繼續活下去。

因為我很弱,什麼也辦不到。

「阿驤真的想尋死,我看得出來。」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所以我什麼也說不出口。

只是一直對阿驤矛盾的話語抱持著疑問。

阿驤再度露出許多感情混雜在一塊兒,無從排解的表情;帶著我討厭的眼神,咬緊嘴唇。

「因為……這不是廢話嗎?」

阿驤顫抖著唇說:

「像你這種傢伙大概不會懂,但人就突然不見了喔!曾經等於自己的一切,自己最重視的人突然消失了!原本還天經地義地陪伴在身旁,但是某一天突然被告知他們已經不在世上了!簡直莫名其妙!可是全世界都像沒這回事,一切照常運作!明明……明明我最重要的人消失了,周遭的一切卻一點都沒變!」

阿驤扯著嗓子大吼,但眼底依舊是一潭深濃的黑影。

「我就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如果要像那樣奪走我人生中的一切,那我也用不著執著下去!那兩人總是不讓人自立,卻又老是因為工作而不在家,可是待在一起時,又黏著我不放。他們消失後,我一切都不在乎了!我也想死過好幾次!但是,老爸和媽媽之前說過,要努力地活下去。那是我少數還記得的父母留給我的話。所以要是自殺,我會覺得很對不起老爸和我媽……況且,堂島叔叔、室實姐、日和姐……那些仰慕我父母的人對我實在太好了……我明明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卻又無法撒手離去。我沒辦法在那些人面前死去,才活到今天……」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會想死?」

「第一次到外區的時候,我原本以為在那裡也許能多了解老爸和我媽。比起一無所知,能多了解一點點就好。但是不管我怎麼找,去了幾次,那裡都只有一大片空無一人的廢墟,沒有任何發現。到頭來,留在我手中的只有我媽留下來的槍,還是一樣一無所知。不過,實際上也只是漫無目的地活著而已,所以也無所謂。只是心裡有點覺得,希望能知道一些事。」

阿驤的說話聲漸漸失去力氣。

「在去年年初時,『敵人』突然出現在沒有任何人的外區,發生了戰鬥。他們沒有任何人打算確認我是誰,二話不說就突然開槍。我拿用來護身的我媽的槍,以及在衛學鍛煉的技術拚命戰鬥。當時的對手和狀況,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我好不容易打贏,發現自己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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