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聽人家說「仔細想想」,到底怎麼樣才算是仔細想想?我越想越不明白。怎麼樣才算「仔細」?在熄了燈的漆黑房間里閉目打禪冥思就行了嗎?我試了一下,還是完全不懂。
如果成瀨說她喜歡少女漫畫是在說謊,那她為何要說這種謊?我完全不明白。
爸媽叫我吃晚飯,所以我走出房間下了樓,卻聽見客廳傳來令人懷念的男聲。我看了玄關一眼,只見有雙髒兮兮的木屐擺在那兒。啊,是他,不知道是來幹什麼的。
打開門一看,果然是小康。
不知何故,小康在客廳里喝酒。
許久不見的小康看起來老了很多。
「直人,好久不見!」
一看見我,滿臉通紅的小康便一派悠哉地打招呼。
宮內康,通稱小康,已經老大不小了卻還是個打工族,窮到缺了牙也沒錢補的地步,邋遢又骯髒,是個人生失敗者。他是姐姐的兒時玩伴,小時候也常陪我玩,口頭禪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小康並沒有特別想做的事,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活,如今已經二十六歲依然一事無成。
小康也是姐姐的前男友。「要結婚的話,我希望你帶著玫瑰花束來求婚。」記得從前姐姐常對小康說這種蠢話,但這一天終究沒有來臨。
現在一看,小康的分數是36。我一點也不想知道,真的。
小康已老大不小還遊手好閒,他的父母看不下去,幾年前將他趕出家門。他大可以去其他地方,可是他偏偏在附近一棟活像昭和產物的破公寓里租了間套房。回想起來,小康好像就是在那時候被姐姐甩掉的。真是太遜了。
「哎,聽直人說瑞樹要結婚了,所以我帶了酒來慶祝一下。」
仔細一看,餐桌上放著一個很大的酒瓶。
「又來了,事情還沒說定呢。」
姐姐說道,不知何故帶了點醉意。爸媽並沒有開心或不悅之色,只是帶著普通的表情默默準備晚餐。這個家的氣氛我向來搞不懂。
「小康,你是真心恭喜我嗎?」
「幹嘛這麼問?當然啊。瑞樹,恭喜你,一定要幸福喔。」
真虧他說得出如此噁心的話。如果他是在清醒的狀態下說出口,就某種意義而言還算值得尊敬,但他是在酒醉的狀態下說的,所以只是沒出息而已。
「你都不會不甘心嗎?小康。」
「一點也不會,我反而很開心。直人,你的性格太扭曲了。」
「要你管。」
我連晚飯都不想吃了,不想繼續和小康呼吸同樣的空氣。
「啊,對了,直人,我帶了衣服要送你。」
「不用。」
「我買的時候挺貴的,本來想丟掉,後來想到你從前一直很想要。」
說著,小康從UNIQLO的塑膠袋裡拿出一件鮮綠色的骷髏圖案毛衣,背後綉著「GO MY WAY」字樣。這件毛衣我有印象,是很久以前小康常穿的衣服。真是懷念。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啊?」
「好歹是……」
「好歹是什麼?」
「Gucci。」
「那應該是山寨貨吧。」
我只是實話實說,小康卻露出有點受傷的表情。
他的態度令我莫名不爽。
「俗斃了。」我又繼續追擊。「小康,那件衣服是這個地球上最俗氣的一件。」
說完,我轉身離開客廳,踏上樓梯。
「等一下。」
姐姐的聲音傳來,我回過頭。
「直人,你從前和小康感情不是很好嗎?現在是怎麼了?」
從前小康確實常陪我玩。說歸說,那已經是孩提時代的陳年往事。
「小康在我面前老是耍帥,其實是個大草包。」我說。
「啊,你發現了?」
姐姐睜大眼睛,露出驚訝的表情。見狀,我不禁暗想: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嗎?
「我早就發現了。」
你也是因為發現這一點,才和他分手的吧?
我不想和現在的小康說話。
回到房間以後,我開始思考。為什麼從前喜歡的人和東西,會在不知不覺間變得討厭?
不過,人跟東西不一樣,是會變的。小康一直改變,分數才會變得那麼低。又或許是小康以外的人都改變許多,只有小康一直沒變,才會落到這種田地。
2
結業典禮結束,邁入暑假。
慵懶的暑假生活已經過了好幾天。
閑來無事,我開始思考自己和春日的關係。
仔細想想,我和春日的交集其實很薄弱。明年重新分班以後,我們應該會漸行漸遠吧。
人際關係就是這麼一回事。
這麼一提,年紀和我相差很多的堂哥,剛上大學時買了便宜的傢具。他說二年級會換校區,到時搬家打算全部丟掉重買,所以才買便宜貨。
我現在的人際關係就像這種用完即丟的傢具。
從前,大人老是自以為是地說什麼「趁學生時代結交一輩子的朋友」,但我完全不覺得自己交得到「一輩子的朋友」,也不想要。
對我來說,一輩子的好友就像一輩子的大衣、傢具或鋼筆,又重又討厭,我才不想交。朋友最好像UNIQLO或IKEA一樣。
我傷害了心上人成瀨,而春日早晚也會受不了這樣的我。
我知道自己的內在是空心的,沒有真材實料。
所以,我不想和別人往來。
一旦變熟,對方就會察覺我的空心,離我而去,所以我不想和任何人往來。
春日偶爾會用LINE傳照片給我。那是她興高采烈地享受暑假的照片。看了照片,我覺得不壞。春日似乎交到了朋友,太好了。我和春日不同,看在我眼裡,春日顯得有些耀眼。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用手機玩線上遊戲消磨時間。從早到晚都在玩遊戲。生存遊戲,殺氣騰騰的生死斗,用狙擊槍狙擊素未謀面的玩家。唯有在接觸長相、住址、年齡、性別、本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時,我才能安心。時間也會在不知不覺間流逝,正合我意。
總之,我的暑假就是這樣無所事事。
而人只要一閑下來,就會開始動歪腦筋。
我想傳LINE給成瀨。
想歸想,我完全不知道要傳什麼訊息,想不出任何想傳達或該傳達的事。
我想跟她和好。
這是我的真心話,可是我不能這樣直接了當地傳訊給她。
我〉最近在做什麼?
考慮了兩小時左右,我傳了這則訊息。
訊息並未顯示為已讀。
我明明該停止的,卻又繼續傳訊。
我〉要不要和我一起放煙火?
想了那麼久,只想出這種東西嗎?我對自己的腦筋之差感到絕望。
傳完訊息以後,我無心做任何事,馬上就後悔了。不該傳那些訊息的。胃好痛,一種宛若背部逐漸燒焦般的焦躁感支配大腦。吃午餐時,我同樣坐立不安,反覆確認LINE的畫面。該不會被封鎖了吧?我躺在地板上,搜尋「LINE 封鎖 確認方法」,正在瀏覽搜尋結果的時候,收到一則簡短的回應。
成瀨〉抱歉。
成瀨〉我現在很忙,待會兒再回。
她有收到,太好了,真開心。沒被成瀨封鎖,讓我鬆一口氣。
接著,我又暗想:她是真的很忙嗎?我祈禱她是真的很忙。要是根本不忙卻說很忙,我大概會深受打擊,再也無法振作起來。
現在成瀨是不是正在進行網球社的活動?我明明不需要知道真相,卻換了套衣服外出;因為不敢自己一個人去,就站著猛踩腳踏車,前往春日家。
我按下門鈴,告知她的家人來意之後,一頭亂髮的春日立即出來應門。
「……幹嘛?」
「你有空吧?要不要躲在遠處偷看曾山?」
「青木同學,你一定又在打什麼歪主意吧?」
直覺出奇敏銳的春日要我「先進來等一下」。我在客廳等待約三十分鐘後,光鮮亮麗的春日出現了。
「好慢。」
「我已經開特快車準備了耶。」
「別說了,走吧。」
我們兩人一起前往學校,在距離網球社球場有段距離的校舍窗邊待機。我把自己帶來的觀劇望遠鏡遞給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