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文字像是咒語一樣,讓我反覆讀了好幾遍。
就是那本書皮已經磨破,內頁也曬黃了,封面上有著無數細微傷痕的文庫本開頭,從第九頁到第十頁的地方。
那段文字已經不再給我新鮮的感動。
文字出現完形崩潰的現象,變得連意義都無法理解。
即使如此,我還是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不斷地反覆閱讀那段文字。
──吸。
我在無意識中吸了口氣,聞到地板樹脂蠟的冰冷味道。
這裡是我今後所屬的二年四班教室的窗邊座位。
我不知為何特別早起,閑閑沒事就跑來這裡,可是──
再過一小時……
再過一小時,開學典禮就要開始了。
只要聽校長說完跟複製貼上沒兩樣的開場白,大家一起唱完充滿昭和氣息的校歌,聽訓導主任說完約束力跟「未滿十八歲禁止閱覽」差不多的注意事項,接著從體育館回到這間教室後,嶄新的日常生活就開始了。
教室里在春假期間未曾換氣的熟成氣味,應該會在新學年的生活中,轉眼間就切換成日常生活的氣味吧。
「──唉……」
回過神時,我嘆了口氣。
今後我肯定也會在這間教室里扮演好幾種自己吧。
在朋友面前的自己。
在老師面前的自己。
在不熟的人面前的自己。
在眾人面前的自己。
我不覺得那是壞事,也認為那是有必要的。
然而,那總是讓我有種彷佛欺騙自己的罪惡感。
彷佛在我那麼做的同時,會變得搞不懂什麼才是自己的真心。
因此,為了至少不要迷失自己,我想在那之前反覆品味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
總覺得只有讓我醉心的事物能讓我繼續做自己。
就在這時──
「……那是池澤夏樹的書?」
──聲音在非常近的地方響起。
我猛然抬頭一看。
眼前──不知不覺間出現一位女孩。
那是一位穿著制服,探頭看向我的女學生。
「《靜物》……我也喜歡那本書喔。」
──首先,我感受到一陣小小的衝擊。
在腦海中浮現出「她是誰?」「被她看到了嗎?」和「糟糕了。」這類感想之前,有一道微弱的電流竄過身體──
少女有著宛如玻璃工藝品的端整五官,以及映著幾光年外銀河的深邃眼眸。
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黑色短髮反射出淡淡的光澤。
穿在身上的制服外套是全新的,放在書包上的手指細得像是蠟燭,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似乎疏於防備,但故作成熟的臉孔又顯得無精打采──
──我隱約有種預感。
這只是感情劇烈波動前的不可思議的風平浪靜──
──啊,現在可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我趕緊把書藏到桌子底下。
「哎呀~~啊哈哈!嚇死我了,我都沒發現你在這裡呢!」
我勉強擠出笑容,拉高音量滔滔不絕地說:
「話說,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難不成你已經盯著我看很久了嗎?如果是這樣,你可以跟我打聲招呼啊!」
「……我剛進來。你為什麼要把書藏起來?」
「啊,你看到了嗎?該怎麼說呢,我只是跟朋友借了這本書,隨便翻翻罷了,內容看不太懂,而且總覺得有些難為情~~」
「……為什麼你會覺得難為情?」
「因為一般人都不會看這種書嘛!更何況還是躲在教室里一個人偷看……」
「我是不曉得一般人會不會看這種書啦……」
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後,她挺直背脊。
然後用銀鈴般的澄澈聲音朗誦──
「──重點是把由山脈、人、染色工廠與蟬鳴聲等事物組成的外在世界,與你心中的遼闊世界連結起來,站在一步之外的地方,試著呼應並協調並列的兩個世界。比如說,觀星便是一個好方法。」
──我倒抽一口氣。
她流暢背誦出來的那段文字。
正是《靜物》開頭那段我反覆閱讀的詩句──
女孩筆直地看向我。
「……這是本好小說不是嗎?」
──強烈的尷尬湧上心頭。
那是毫無糾結與意圖,純粹發自內心的感想。
她的真心話像新芽一樣毫無防備,卻又像大樹一樣無可動搖。
相較之下……我又是如何?
懷著膚淺的企圖扮演別人,用淺薄的演技偽裝自己,貶低拯救了自己的小說──
自我厭惡像吸了水的運動鞋,讓腳底越來越冷。
我沉默了整整十秒鐘左右。
「……是啊。這或許是本好小說吧。」
再也忍不住的我如此承認。
然後──
「──應該說,嗯,我很喜歡這本《靜物》。在我至今讀過的小說中,或許可以排進前五名吧。」
回過神時,我還說了這種話。
「可是,呃……看這種書不太符合我的角色,所以我不是很想讓別人看到我在讀這種書……才會感到有些緊張……」
我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麼。
我剛才脫口而出的話語,是不管老師、家人還是朋友,都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的真心話。
然而,我不知為何對初次見面的女孩說出這些話……
「原來如此。」
無視陷入混亂的我,女孩點了點頭。
然後她那染成乳白色的雙頰微微放鬆了。
「──不過,我覺得你不需要在意那種事,只要抬頭挺胸活下去就行了。」
──我的呼吸完全停住了。
我的心被她的視線射穿,被那微微的發香緊緊抓住。
我不知為何動彈不得,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你從今天開始就是這一班的學生嗎?」
「……啊,嗯,沒錯。」
這個問題解除了我的石化狀態。
「難道說……你也是二年四班的學生?」
「嗯。」
「……對了,那你一年級時讀哪一班?」
仔細想想,我對眼前這名女孩毫無印象。
雖然同年級的女生在這所學校有兩百人左右,但我在文化祭、運動會和各種活動上都有稍微碰過面,對某人完全沒印象是有點罕見的事情。
「我是今天轉學過來的水瀨秋玻,請多指教。」
「原來你是轉學生啊……呃,我叫矢野四季,請多指教……」
「矢野同學啊。」
就在這時,水瀨同學像是想起某件事,看向手腕上的手錶。
然後──
「──糟了。」
她突然板起臉孔。
……她怎麼了?難不成是有東西忘了帶嗎?
就在我感到納悶的下一瞬間──
她的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變化。
緊繃的臉一瞬間變成面無表情……然後就跟用檸檬汁寫下的暗號被火烤過現形一般,開始顯露出驚訝與困惑的感情。
那是「彷佛換了個靈魂」的柔弱表情。
然後,水瀨同學將視線移向我。
「……哇!」
露出像是第一次發現我在場的表情。
「……怎麼了嗎?」
「那﹑那個……我沒事!」
只說出這句話後──她連忙把書包抱到胸前。
「我……我先告辭了!」
我還來不及叫住她,她就已經小跑步衝出教室。
獨自被留下來的我只能發獃。
「……她到底怎麼了?怎麼突然就跑掉了……」
我茫然望著她離去的教室後門。
聞著地板樹脂蠟的氣味,看著從窗外射入的奶油色陽光,感受著有如流水吹拂而過的春風。
不過……這樣啊……
她要變成我的同班同學了嗎?
我們將要在這間教室里共度同樣的日常生活了嗎──
──我突然驚覺自己的心動搖了。
令人心煩意亂的空虛感盤踞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