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文字的時代 龍歷850年

第33話 搖擺的天秤/Swinging Steelyard有個就算拋棄一切,也想要實現的願望。

「哇~!有記、有記,你有沒有看到剛剛那個?有個好~大的女生走在路上耶!而且還有一個好~小的女生喔。」

「嗯……那是路芙露和蒂亞。」

由佳溫柔撫摸著玲的藍發點頭。

「她們大小差那麼多,但很要好耶。」

「嗯,她們一直都很要好喔。」

「但是啊,總覺得……她們看起來好悲傷。」

「嗯。」由佳再一次點頭。

「因為她們的另外一個好朋友,最近離開了。」

「這樣啊……」

玲天真無邪地看著由佳,突然露出想到什麼好點子的笑容:

「那,我去當她們的新朋友!」

由佳有點驚訝地睜大雙眼後溫柔微笑,接著回答:

「嗯……她們兩個肯定會很高興。」

玲第一個想不起的人,是由佳。

忘記她的臉,隔天忘記她的名字——到了第三天,忘記她的存在。

說她是由塔佳和水藍的女兒,她也會歪過頭問「什麼意思?」

沒花太長時間,這個問題就變成「由塔佳和水藍是誰?」了。

而今天,她終於連路芙露和蒂亞都忘記了。

她們兩人的外貌是那麼醒目,她卻像是第一次看見巨人和小妖精般興奮雀躍。

我記得有人說過,人心是用記憶與經驗塑型的。但這句話完全無法套用在她身上。

不管失去多少記憶、不管沒辦法想起什麼,都如同水放進任何容器中都依然是水般,不管怎樣,玲還是玲。

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喜悅,同時也是深切的悲傷。

「噯噯,有記有沒有看到希古啊?」

忘記由佳的玲,似乎把她當成有記了。

孩提時代也就算了,老實說現在的由佳和有記一點也不像,或許是她在無意識中感覺到什麼聯繫吧。

「希古已經和荷諾奧結婚,回去蜥蜴人的村莊了啊。」

由佳也相當有耐心地陪著她,假裝自己是有記。不知道她去問誰,竟毫無困難地配合玲說著留學生時期的事情。一瞬間,連我也有種她該不會就是有記本人的錯覺。

聽到由佳回答後,玲那玻璃球般清澈的雙眼緊盯著她看。從背後也能明白由佳的表情緊繃、身體僵硬。

「……啊,對喔,確實如此。」

看見玲露出柔軟表情回答,讓我和由佳鬆了一口氣。

玲忘記的,不僅是以往的事情。今天的對話也會全部遺忘,明天又會重複相同疑問。

但是,她的反應不見得完全相同。

不久的將來,玲的問題應該會變成「誰是荷諾奧啊?」吧。

每天聽她問相同的問題,已經習慣了。

但是,知道她心中又有一個人消失時……不管經歷幾次,都無法習慣。

「噯噯,老師。你和有記吵架了嗎?」

某天,玲雙手交疊放桌上,把頭趴在上面,邊拍打尾鰭邊問我。

「吵架?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啊,感覺你們好見外喔。」

「有嗎?跟平常一樣啊。」

「才沒有咧~」

小女孩不滿地鼓脹雙頰。

「你們好不容易才剛變成夫妻而已耶。」

啊啊……她現在在那時啊。我忍不住眯起眼懷念當時。

「哎呀,夫妻之間的事情不為外人所知啦。」

我和有記是怎樣的夫妻啊?雖然鮮明記得有什麼對話、做過哪些事情,但要問我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怎樣,我也沒能夠回答的自信。

「總覺得啊……」

大概不怎麼滿意我的答案,玲嘟起嘴。

「老師,你應該沒外遇吧?」

這句話讓我忍不住笑出來。

是啊,她也是個女孩啊,時至今日我又再次體認了。

「你覺得我有那個膽嗎?」

「……說不定喔?」

看著女孩一臉認真歪過頭,又讓我再次大笑。

「噯噯,有……」

又有一天。一如往常,玲開朗地叫人名字,聲音卻突然中斷。

「不對……不是有記,是由佳。」

低喃的音色又重又低沉,玲雙手蓋住臉,緩慢搖頭。

「由佳,對不起,我……」

「沒關係。」

記憶,似乎不是單純消失。

偶爾,玲會像這樣突然找回記憶。

但這也不是開心的事,倒不如可說是無比痛苦的事。

「由佳……由佳。對不起、對不起,我……」

不管對我來說,還是對玲來說。

「由佳……水藍、由塔佳、路芙露、蒂亞。」

彷彿追溯著她失去的記憶。

「紫、路歌、希古、有記、尼伊娜老師……老師。」

她一字一字念著,彷彿拼了命想留下這些。

但是,那些記憶會逐漸零散缺失。

「……噯,老師,哪裡都找不到希古耶,你知道他去哪嗎?」

玲每天都在女孩與女人間來回擺盪,逐漸回到過去。

* * *

那是個相當安穩的春日午後。

「噯,老師,我可以拜託你一件過分的事情嗎?」

她張開雙眼的瞬間,我知道她現在找回女人的心了。

那是相當短暫的片刻。

「當然可以。」

所以,我毫不猶豫點頭。

「那個啊……我啊,我……要忘記老師了。以前的事情、全部、全部都要忘記了。」

「……啊啊。」

玲的心中……有記已經消失了。

路歌、紫、希古,連尼伊娜也消失了。

「但是啊,但是、但是,老師,只有老師……我希望你別忘了我。」

「我怎麼可能忘記。」

「……太好了。」

我用力點頭後,玲放鬆表情,鬆了一口氣。

「我也可以拜託你一件過分的事情嗎?」

——早已有預感了。所以,我才會說出這種一點也不像我的話。

「嗯,好啊,什麼事?」

「閉上眼。」

「嗯?」

雖然感到不可思議,但玲還是聽話閉上眼。

她該不會就這樣再也不睜開了吧。

或者,當她再度睜開眼時,已經忘記所有一切了呢?

抱著這種恐懼……但是,我湊近她的臉,在她的唇上印上一吻。

玲頓時睜大眼,如玻璃彈珠般的雙眼緊盯著我。

「……真、真的好過分!」

但那也只是一瞬間,她立刻紅透雙頰大叫。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你不主動,也不開口說啊。」

我有點壞心眼地說完後,玲低下頭沉默不語。

「還是……你連這個心情也忘了嗎?」

玲搖搖頭。

「……你發現了?」

「我還想問你,你以為我沒發現啊?」

「因為,是……老師啊。」

真是相當遺憾。

……嗯,我確實是很遲鈍,這我承認。

但不管再怎麼說,拼盡全力到那種地步還說只是要報恩,會相信這種謊言的人才是蠢蛋吧。

……我生平第一次失去理智到覺得殺人也無所謂的理由,不只是因為我不想失去自己的學生,再怎樣也能察覺這點啊。

「……老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麼狡猾的人啊?」

「狡猾嗎?」

「很狡猾。」

如果玲這樣說,可能就是如此吧。

「因為啊……你這樣做之後,會讓我、不想要……忘……記啊……」

珍珠般的清透淚珠一滴一滴從玲的雙眸滑落。

「我不會忘,永遠。」

「……也是喔。」

我拭去她的淚水,如此發誓。我確實相當狡猾也說不定,但什麼都不說,也不願讓我察覺的玲也相當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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