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和吉田茂-1

東西方的會合

1951年春一個天氣和煦的下午,一位七十歲的日本紳士正在主持春季的第一次賞花會。就在這時,他得到了來自美國的消息:杜魯門總統已經解除了道格拉斯·麥克阿瑟的一切職務,包括他的朝鮮戰場司令官和駐日盟軍總司令的職務。這位主人看來頗為震驚,他向來賓們表示歉意,告辭了。他感到心煩意亂,半個小時以後才算平靜下來。

這位紳士就是吉田茂——日本冷酷無情的首相。他知道此刻不是傷感的時候。這位慣於用鎚子狠狠敲打對手的人,知道政治是一種殘酷的職業。麥克阿瑟和杜魯門在重大的政治問題上曾經打得難分難解,現在,麥克阿瑟終於敗北了。杜魯門是對是錯姑且不論,但是,即使這位受人愛戴的將軍今後不在其位,日美關係還是應該繼續發展下去。因此,吉田必須謹慎行事,以免冒犯美國總統,不致使他從1946年起就力求生效的日美和平條約籠罩上陰雲。

吉田向他的國家發表了一篇廣播講話,不拘外交辭令地讚揚他行將離任的這位朋友。其實,這也是在他感情上的共鳴。

然而,這種感情與吉田似乎是極其不相稱的。他說:"麥克阿瑟將軍為我國的利益而作出的成就,是歷史上最光輝的業績之一。

毋庸置疑,他受到了我國全體人民最深切的景仰和愛戴。在他離開我們國家之際,沒有任何言辭足以表達我們國家對他的敬意。"

美國報刊報道了吉田的講話。但時過不久,這些講話就被麥克阿瑟去職一事所引起的喧鬧聲所淹沒,並隨著他的餘生煙消雲散了。三十年後的今天,大多數美國人提起麥克阿瑟時,只是想到了朝鮮,或者想起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輝煌的軍事指揮才能。其實,他最偉大的建樹,還是在他的事業行將終結時吉田所準確地指出的那樣:"正是他,把我們國家從投降後的混亂和疲憊中拯救了出來;正是他,在我們社會的各個角落撒下了民主的種子。"在吉田發表這些議論時,麥克阿瑟正被指滴他魯莽好戰的各種批評所困擾。

在日本的復興上,吉田自己所起的作用也是很重要的。然而,這位首相卻非常謙虛。事實上,是麥克阿瑟和吉田一勝利者和被征服者,西方人和東方人,將軍和政治家——一起使日本迅速地、戲劇住地轉變成為當代世界史上一個舉足輕重的國家。

麥克阿瑟是一位美國巨人,一位集各種矛盾於一身的、自相矛盾的傳奇式人物。他既是一位審慎的、有頭腦的知識分子,又是一位好擺架子和自負的戰士;既是一位權力主義者,又是一位民主主義者。他還是一位天賦的有鼓動力的演說家,象邱吉爾那樣工於辭令,使成千上萬聽眾備受激勵,並使大多數自由主義者為之折服。

吉田是日本最黑暗時期的感情衝動的、暴燥的領導人。這位愛惡作劇的、喜歡雪茄的著名外交家,使他的國家從軍事上被打敗的困境中取得了經濟上的勝利。他由於具有堅韌不拔的精神,言辭犀利,身體結實,而且是在對大部分人來說早已退休的高齡時期登台掌權的,因此經常被稱作日本的邱吉爾。

1945年,麥克阿瑟控制了從實體上到精神上都被打敗了的日本。在這次世界大戰中,這個國家死了二百萬人,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平民。工廠被夷為平地。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奠定了日本勢力基礎的對外貿易業已不復存在。食品奇缺。更糟的是,日本人民把他們的全部信仰和能力投入到一場他們認為上蒼不會讓他們失敗的戰爭中去。結果,他們的天皇卻讓他們放下武器。在日本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蒙受投降的恥辱。不久,裕仁天皇又公開地宣布他放棄歷代天皇的神威,這是日本人民宗教信仰的基礎。軍事上的失敗,只留下了物質上和精神上的真空。然而,九年後,當吉田首相下台時,日本已是一個興旺的、活躍的民主國家,正在建設成為自由世界的第二經濟大國。

人們普遍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麥克阿瑟乾的。因為使日本改觀的大部分社會的、經濟的和政治的改革,正是在1945年至1951年他在日本的任期中進行的。我對,吉田則用有時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小規模行動來進行工作。然而,他們每一個人都象對方一樣重要,只不過是在麥克阿瑟巨大的權力和咄咄逼人的個性面前,吉田並不惹人注目罷了。

使情況更糟的是,吉田在職七年間,被許多學者用慣用的手法作了否定的描寫。有人把他刻畫成一個總是迫不及待地、怒氣沖沖地否定麥克阿瑟關於勞動、教育和警察方面的改革的人,一個使人不愉快的老式保守分子。另一些人則說,吉田對這些改革的修正,實際上是美國突然意識到在遠東的聯盟中需要一支強大的反共力量的產物。

吉田實際上是一位小心謹慎的政治家,基本上具有開明的素質。他擔心美國颳起的改革之風來得大快、太猛的想法,是無可非議的。日本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少憎恨外國人的人民,有著"借缺別國文化的悠久傳統。但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新的影響,以便使日本社會富裕起來,而不是使之瓦解。這和麥克阿瑟向日本輸入的概念並沒有什麼矛盾。他創造了一個民主的制度,並且期望日本人民變成民主的人民。吉田懂得,要讓他的人民接受伴隨新的自由而來的利益和責任,這都需要時間。他也知道,在美國行得通的東西,對日本不會都是必要的。

麥克阿瑟和吉田兩人所起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因此要求這兩個人具有明顯不同的氣質。我與他們的初次際遇,就反映出他們兩者之間的差異。

我第一次見到麥克阿瑟是在1951年。當時,我是美國的一名參議員,在議會聯席會議上聽他發表"老戰士決不會死亡"的演說。這位致身於現代政治史上最大的戲劇衝突之一的人,看來派頭十足。他的談吐十分有力,簡直令人陶醉。他的演講一次又一次地被經久不息的喝彩聲打斷。當他飽含感情地用"老戰士決不會死亡,他們只不過是漸漸地消失"的話語向大家道別時,許多眾議員和參議員眼裡噙著淚水,如醉如狂地歡呼著、跳躍著。這次演說所得到的掌聲可能是空前熱烈的,超過總統們從前在參眾兩院聯席會議上的講話所得到的掌聲。當麥克阿瑟莊嚴地走下廊道步出會議大廳時,掌聲還經久不息。

有人說,我們剛剛聽到了上帝的聲音。後來,另一位親麥克阿瑟的參議員還以開玩笑的口吻對我說,這次講話使共和黨人激動得落淚,使民主黨人傷心得哭泣。

兩年後,我在東京第一次見到了吉田。我們第一次會談時,他晚到了一會兒,用手絹捂著他的嘴和鼻子。他一再地道歉說,他是防止鼻出血——他又發出令人難堪的咯咯聲,並且補充道,這是因為頭天晚上魚子醬吃得太多了。我不記得有哪位領導人能夠如實供認這類事情,特別是當它對重要的政府工作會造成不良影響的話。

我與他們初次見面得到的印象,又為後來的事情所證實了。麥克阿瑟是一位英雄,一位儀錶堂堂、舉足輕重的人物。

他退休住在紐約時,每一個象我一樣應邀前往他的寓所會見他的人,都恭順地看著他在屋子裡踱著步,靜靜地聆聽著他描述他正在思考的問題。與麥克阿瑟不同,吉田是一位平易近人的人。他低低地坐在一張椅子里,那惡作劇似地呲牙咧嘴的臉,有時為他的雪茄的煙霧所遮蓋。他喜歡用幽默的談話表現他的見多識廣。

他們也有類似之處。兩人都是博覽群書的知識分子;這兩位大權在握的人,也都已年屆七旬;他們都出生於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在公開場台下,每人都擺出一種老式的尊嚴和莊重的姿態。但是,麥克阿瑟從不使自己的舉止顯得軟弱。一位一度當過他的助手的人說:"即使受到挫折和譴責時,他也保持著一個紳士的傲慢。"相比之下,在需要這一套的時候,吉田則會表現出使人喜歡的粗魯。在日本議會中,他曾把社會主義者稱之為"笨蛋"。他甚至拿起水壺,往令人厭煩的攝影記者頭上澆水。

如果我第一次和麥克阿瑟及吉田相遇時,就猜測他們一位是傲慢的空想家,一位是頑固的現實主義看,那麼我是猜對了。後來的事實證明,戰後的日本需要他們兩人。沒有麥克阿瑟的幻想,必要的改革就不可能進行,沒有吉田事必躬親的精心安排,這些改革則會使日本更趨於混亂。

就本質而言,麥克阿瑟是西方人,他的生活卻傾向於東方;而吉田是東方人,他的生活卻傾向於西方。他們開創了一種使他們的文化都能適用於擁擠的日本列島的局面,創造出一個新的、強大的自由國家。

道格拉斯·麥克阿瑟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將軍之一,也是最炫人眼目的人物之一。他的個性有時比他的成就更引人注目。由於他的貴族出身和誇大其詞的演說,使他成了嘩眾取寵的人和愛說挖苦話的人唾手可得的攻擊目標。他們把他描寫成為一個極度愛虛榮的、不合潮流的人,一個晚生了五十年的、傲慢的、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人。他誇耀美國制度的偉大的講話,總是那樣激烈和鼓動人心,以至於被許多人嘲笑為沙文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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