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芥川,讓我幫你洗澡啦!都長一大堆藤壺了耶!」
畢斯可正在鬧著脾氣的芥川身上煞費苦心地勸說。要去除附著在殼上的貝沙,就必須先卸下鞍和行李那類的東西。但因為芥川討厭身上的東西被拿掉,所以正以平常難以想像的堅決態度抵抗。
「畢斯可,我就說不能這樣啦,你硬來只會讓芥川害怕啊。」
「害怕?這傢伙會怕?」
看不下去的美祿來到芥川身邊,輕輕跳上了鞍後,一邊撫摸著芥川的背部,一邊嘀咕著「乖喔乖喔」。
「鞍跟包包對芥川來說是穿著打扮的一環啊。就算是兄弟,你也不喜歡突然被扒光身子吧?」
「你的比喻方式為什麼要這樣切身啊。」
「芥川,別擔心,我們不會拿走你什麼,只是要幫你清理身體……」
雖然不覺得芥川能聽懂美祿說的話,但接觸到美祿那有如沒有任何漣漪的水面的體貼之情,原本鬧個不停的芥川也漸漸平靜下來,最終彎起腳乖乖地坐下來。
「好!很乖很棒!」
「唔喔……」
畢斯可悔恨地抬頭看著美祿那張笑得開懷的臉,一邊卸下芥川身上的鞍。雖說原本都是賈維在照顧芥川,但對於自認跟芥川情同手足的畢斯可來說,芥川如此信賴才剛認識沒多久的美祿,讓他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然而同時又不得不佩服美祿這麼快就能掌握人心(蟹心?)的才華。
「……有沒有什麼……就是訣竅之類……」
畢斯可一邊摩擦芥川的殼,一邊不甘心地問向美祿。
「咦?畢斯可,你這是怎麼了──!怎麼這麼乖巧!感冒了嗎?」
「小心我打爛你的鼻子喔~~」
「沒什麼訣竅啦!做你自己就好了。螃蟹跟我們人類不一樣,很純真的。如果你緊張,芥川也會跟著緊張喔。」
「緊張……?我嗎?」
「是啊,因為你一直一個人……滿腦子想的都是『食銹』吧。」
畢斯可凝視著一臉平和地撫摸芥川硬殼的美祿。
「芥川很清楚你溫柔的地方,不過它一定很害怕……現在這個有如被逼上絕路,像一把出鞘的刀一樣的你。因為畢斯可,你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害怕我嗎……」
「刀一直裸露在外,總有一天會折斷。」美祿靠在芥川腹部,對著畢斯可說。「我知道你沒時間,也知道你很強大。但就是因為這樣,我更不希望你陷入孤獨……雖然我還很弱,但至少可以為你分擔一半煩惱。就像賈維至今……不曾拋下你一個人一樣。」
「……」
「……既然我們是搭檔,你就多依賴我一點嘛。儘管艱苦,但只要兩個人一起面向前方就夠了。我想這樣芥川也不會再怕你了。」
「……我知道了。」
「咦──!你怎麼這麼聽話!一定是發燒了對吧?露出你的額頭給我檢查一下。」
「啰唆──!不要碰我!」
目送幫芥川裝好鞍之後,不知為何怒氣沖沖回到營地的畢斯可,美祿露出了無聲的笑。
給畢斯可用起弓,他就是橫掃天下的無敵瘋狗。但每每看到他稚嫩的一面,美祿心中就會湧出一股認為不能離開他,混雜了擔心與信任的奇妙情緒。美祿目送著畢斯可離去,確認了自己的心情,接著回頭看了看已經平靜下來的芥川……才快步追上搭檔。
兩人與一匹發現一座巨大展望塔橫倒在地的廢墟,於是在這裡設置今晚的營地。建築物本身的強化玻璃被鏽蝕風溶解,只剩下骨架,所以沒辦法遮風,但至少落腳處沒有浸泡在海水之中,總是比較好。
「來!這是飛河豚肝煮鴻喜菇湯喔!」
把意外獲得的飛河豚肉交給美祿,他馬上俐落地處理完畢。在營火上煮得滾滾冒泡的清爽白湯散發芳醇香氣,刺激了畢斯可的食慾。
「喔喔!這什麼啊?好喝得要命耶!」
「喂!怎麼沒說開動呢?」
畢斯可像個孩子一樣埋頭猛吃,先是啜了口肝湯,又馬上舀起來狼吞虎咽。美祿看著畢斯可這麼開心地吃著自己做的料理,他當然也開心,但要是自己的份被畢斯可吃光可就不好了,於是有如爭奪般出手舀起湯來。
晴朗的貝沙海夜晚,有著與白天不同的情趣,而且同樣是令人讚歎的美景。天上的星座就這樣倒映在寂靜水面,繁星寄宿於水中。肚子里塞滿了河豚肉的兩人,讓自己暫時沉浸在這彷佛飄蕩於宇宙之中的神秘感覺里。只聽得到芥川忙手忙腳地撈著剩下的河豚吃的和平聲音。
「……終於可以穿越這片煩死人的貝海了。雖然只要有弓,不管什麼怪物我都可以一箭幹掉,但這海風跟餓肚子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
「才不是難受而已!我不久前還在牆壁裡面生活耶。」美祿大嘆一口氣,彷佛很感慨般低聲說道。「我完全不知道牆壁外的世界是怎樣……沒見過那樣龐大的生物、沒看過自然景觀,也不知道有像是文明殘骸的東西。我這麼一個人,只要被鏽蝕風一吹,很快就會抹滅了……」
「你說得太誇張啦。別擔心,只要這趟旅程能治好你姊姊,就能回到原本的都市生活……」
「畢斯可,不是這樣!」美祿在黑暗中探出身子,觸碰畢斯可的腿。
「不是這樣。我覺得很開心……覺得真的很美麗!無論景色、空氣、水,甚至那座大寺院的蛇蠱都讓我覺得……該怎麼說……充滿生命的力量!這些跟忌濱那種弱肉強食的沉悶氣氛完全不一樣……」
「……你……」
「我一直待在那座填滿視野的城鎮里……究竟都看了些什麼啊?我被城鎮庇護著,但另一方面,剛才那些小孩卻被黑革知事蠶食,有著悲慘的遭遇……」
「笨蛋,你想太多了。你身為一個醫生,已經盡全力做到最好了吧。每個人都有極限,能夠強行突破的事情,頂多就一兩件吧。」
「……呵、呼呼……啊哈哈哈!畢斯可有資格這樣說嗎!」
美祿原本憂愁的表情瞬間展露笑容,而且笑得很開心。畢斯可不知道搭檔是在笑什麼,只能在黑暗中稍稍歪頭。
「不管怎麼說,我們才來到半路,過沒多久就輪不到你說景色美麗了。穿過這座湖泊就是霜吹縣,不好好想想如何禦寒,可是會凍死人。」
「畢斯可,我剛剛看了一下,康介的地圖應該是真的。確實,若白樺線里還有可以運行的列車也不奇怪,如果能順利找到車站,或許能夠一舉抄到捷徑!」
「嗯……我是很想這樣認為,但那畢竟是個小孩說的。我最擔心因為期待,結果浪費太多時間的狀況。我打算不要太專註尋找地下鐵,而是走地面路線。比起賭一把,我比較想把力氣用在更確實的方案上。在我的生命力還能延續的時候……」
「……畢斯可,賈維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美祿清爽的聲音彷佛介入般詢問畢斯可。「是你的師父?……還是你的父親?」
在這一片黑暗之中,美祿看不清畢斯可的表情。面對美祿的問題,畢斯可彷佛要再確認自己的狀況般……一點一滴,說了出來。
「……該怎麼算呢。是我師父,也是我老爸……但賈維就是賈維。」
夜色之中,只有綠色的雙眸眨了眨。
「他教了我很多……包括弓、包括求生技術。現在雖然是那樣虛弱的糟老頭,但以前非常嚴厲。我好幾次都差點要死了。」
「那個賈維嗎?」
「你不相信?」畢斯可笑了。「我想過好幾次喔,要是我比老頭更強了,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海扁他一頓。不過,現在我已經沒有這樣的念頭。那老頭真的很卑鄙耶,等我變強了,他就一副完成任務的樣子,縮水成那樣小小一個了……」
此時畢斯可先停了一拍,靜靜地凝視著深藍色天空。
一旁的美祿也能感受到,彷佛在內心深處回憶些什麼的畢斯可的心跳。
「畢斯可,那個……我覺得賈維他其實是很愛……好痛!」影子忽地伸過來,在美祿額頭上賞了一記漂亮的彈指。
「別說這麼噁心的話啦,白痴!」畢斯可在痛得呻吟的美祿旁邊笑了。「……哎,那樣一個臭老頭,對我來說是唯一的……那樣的臭老頭。」
他又停了一下。
「我想救他。」
美祿被畢斯可這沉靜穩重的聲音打動。
這是至今為止全身充滿堅定意志,只是朝著目標前進而緊繃的畢斯可,首次表現出來的軟弱。雖然美祿覺得不管說什麼都只會壞了氣氛,但還是忍不住鼓勵搭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