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畢斯可趴在沙漠上,調整貓眼風鏡的倍率,凝視著聳立在夜晚沙漠中的巨大白色高牆。

整面牆上用圓圓的字體寫著「歡迎來到友愛之都忌濱縣!」幾個大字,文末也配上笑口常開的可愛忌濱兔子吉祥物「忌濱兔兔」。但在「來」、「到」與「忌」、「濱」等字之間,都可以看到嚇人的機槍裝置,真是一副非常諷刺的景象。

城牆的另一邊,不夜城忌濱鎮上的五光十色霓虹燈飾,散發著擾人的炫麗光芒。縣政府高高聳立於城鎮中央,有如宣示著自身權威,屋頂上的忌濱兔兔人偶還得意地手指天空。話雖如此,其實忌濱兔兔身上的塗料已經被吹送的鏽蝕之風溶解,看起來就像血從口鼻流出的嚇人模樣,就算退個一百步也沒辦法說這擺飾看起來吉祥。

城砦都市忌濱。

埼玉人為了躲避鏽蝕之風的傷害而打造了巨大城牆,並在這裡建造城鎮,而這似乎就是忌濱縣的由來。城牆內的居民找回碩果僅存的過往文明,即使只是暫時性的,如今還是能夠遠離鏽蝕的威脅,在安寧之中淺淺入眠。

(嘖,竟然在這麼麻煩的地方繁榮起來了。)

變色龍從趴在沙上一動也不動,只是一味地透過風鏡瞪視忌濱城牆的畢斯可身上爬過。當變色龍從風鏡上面往下爬,一路來到畢斯可嘴邊時,他迅速就一口將它吸入咬碎。

畢斯可放任變色龍的尾巴瘋狂亂甩,就此結束了偵察工作,推起風鏡後滑下沙丘,往透出淡淡燈光的帳棚過去。

能漸漸鏽蝕活人的死亡威脅,「鏽蝕之風」。

現代人早已失去得知鏽蝕之風由來與真相的方法了。

以一般常識來說,普遍認為起因乃過去以日本科學結晶打造的防衛兵器「鐵人」大規模爆炸所致,而這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共同認知。

但實際狀況眾說紛紜。像是新型引擎在研究中爆炸,或是用在東京都與大企業的內戰中導致爆炸,甚至是跟來自太空的侵略者同歸於盡而爆炸等等,包含這種彷佛二流電影內容的論調在內,總之有許多關於鐵人的論述。不管怎麼說,這種遙遠過去的真相也都沒意義了……

鏽蝕之風以東京爆炸洞為中心,彷佛要覆蓋日本全境般不斷吹送,吞沒了至今可稱作文明的一切,將之化為銹塊。直至今日,仍然在日本這片土地上持續吹送。

人們為了逃避有如烏雲籠罩人心的鏽蝕之風帶來的恐懼,只能將骯髒的財富或奇怪的信仰當作心靈依託,在各縣邊界建築防風高牆,想盡辦法多少遠離死亡的氣息。所以不論去到日本哪裡,都呈現如此共通的樣貌了。

現在,畢斯可等人準備前往的「北埼玉鐵沙漠」,正可說是最明確地展現了鏽蝕之風帶來的毀滅的地區。過去當東京仍是首都時,據說埼玉這一帶乃全日本首屈一指的工業地區,現在卻在從爆炸中心吹出的鏽蝕之風肆虐下,完全化為一片鏽蝕之海。所謂的埼玉鐵沙漠,就是原本工業地區的建築物遭到風化,無法保留原形,化為鐵沙後堆積出來的結果。

而在埼玉以南,也就是在東京爆炸中心更南邊,曾被稱作神奈川、千葉一帶的地理狀況,已經凄慘到遑論城鎮,甚至無法確定還有沒有能讓人類生存的地區。以目前的狀況來說,埼玉是人類交通網能夠觸及到的最南端地區。

若把途中可能需要應對鉛鯊跟單色尾鯙的時間算進去,從群馬南關隘乘著大螃蟹往東走到忌濱縣西門,大概要花上四天時間。

今天正好是那第四天,是個儘管是夏日卻顯得有些寒冷的夜晚。

「你回來啦。」

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的老爺爺一邊攪拌著沸騰的湯鍋,一邊對鑽進帳棚的畢斯可問道:

「怎樣?自衛團有來到外面了嗎?」

「不,完全看不到警備,懸賞單好像也還沒傳到這邊。」

「喲呵呵,群馬和忌濱一直以來關係都很差嘛。這可要回溯到前任知事的時代……」

「不用講古啦,我都聽膩了。別說這個,該用藥了。賈維,把衣服脫了吧。」

畢斯可一邊說,一邊脫下外套往旁邊一丟,並制止忽略自己說的話,打算偷嘗一口鍋中的湯的老爺爺,兇惡地說:

「喂!老頭,你要我說幾次才會懂啊!我要你吃飯前先讓我看看鏽蝕啦!」

「只是試試味道而已啊,有什麼關係。你這徒弟真冷淡,竟這樣對待這時日不多的師父。」

「我就是想幫你延長所剩不多的時日啊,少啰嗦了。」

老爺爺賈維拗不過畢斯可不由分說的目光,老實脫下外套與上衣。

畢斯可熟練地解下滿滿纏住賈維上半身的繃帶,侵蝕骨瘦如柴老人皮膚的紅褐色鏽蝕漸漸暴露在外。

「……」

畢斯可稍微鎖了鎖眉頭,用手指抹了一下覆蓋師父皮膚的鏽蝕。鏽蝕從老人的脖子,經過肩膀、擦過上手臂,幾乎覆蓋了整片右胸。

「怎麼,老夫沒事啦,甚至比年輕時還好得多。瞧,手抬得起來喔。」

「別說傻話了,根本沒抬起來吧。光是還活著就很神奇了。」

畢斯可將黃金菇藥水注射在師父的脖子,一邊幫忙換上新的繃帶,一邊小聲嘀咕:

「沒剩多少時間了,很快就會侵蝕到肺部……」

「畢斯可,你別一副哭喪的臉啊,來吃飯吧……哦,好吃!」

治療完畢後,賈維迅速穿好外套,試了下鍋中湯品的口味後,將之舀入碗里。

「今天的湯很好喝,滿是鐵鼠的油汁喔。你要是不吃飽點,關鍵時刻可就拉不動弓啦。」

畢斯可見賈維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談論自身病痛,不禁傻眼,但最終仍拗不過他,嘆了口氣後,在沙地上盤腿而坐,接下湯碗。

今天的晚餐,似乎是將白天沙釣(在沙中射下麻痹金針菇之箭,藉此釣起將之吃下的獵物)時得來的鐵鼠和沙蟲的肉,搗碎之後做成的肉丸,配上乾舞菇燉煮出來的黃土色濃湯。在鐵沙漠捕獲到的獵物,大多都會帶著嚴重的鐵味而難以下咽,但現在這情況下也沒得挑剔了。

蕈菇守護者之中也有擅長料理與不擅長之分,比方料理沙蟲時,雖然好好泡水使之吐沙比較費工,卻能換得比較好的風味。

「……咕惡,咳噗!惡啊啊。為什麼會有苦汁啊?老頭,你真的有去除內臟嗎?」

「誰教你要咬,直接一口喝下去啊。」

「聽你這個沒牙齒的胡扯,你明明就只是沒辦法咬吧。」

「喲呵呵呵呵。」

這種不拘小節的態度,正是這位乾瘦大眼珠老人賈維的風格。他代替畢斯可的父母拉拔他長大,同時以師父身分培育他一流的身段,是蕈菇守護者的英雄。

畢斯可那不符年齡的熟練使弓本領,正是繼承了過去被譽為弓聖的賈維的技術。若是讓賈維親自駕馭螃蟹,至今仍沒有蕈菇守護者能出其右。

但如此老練的戰士,如今也被鏽蝕之風引起的不治之症──鏽蝕病侵蝕……

且死期將近。

「賈維,普通蕈菇已經沒有效用了。我們很快就會需要『食銹』,得加快旅行的腳步。」

「……」

「只要穿過忌濱就再也沒有關隘擋路,很快就能抵達秋田。」

靈藥「食銹」。

據傳不論多嚴重的鏽蝕都能溶解,使人取回健康肉身的這種蕈菇,就連在蕈菇守護者中都像是傳說中的存在。過去它曾發揮效力,拯救了差點因為鏽蝕而毀滅的蕈菇守護者聚落。但到了現在,無論其具體的生長地區或生長方式,都只存在於賈維的回憶之中。

「畢斯可。」

「啊?」畢斯可嘴角啜著鐵鼠的尾巴,抬起頭來。賈維面帶微笑,收斂平時有點弔兒郎當的態度,低聲說道:

「老夫已經把畢生所學教給你了。菌術、螃蟹騎術、弓術……甚至使弓這方面,你已經超越我了。」畢斯可感受到師父的悲壯氣氛,漸漸綳起原本有些放鬆的表情。「但你只有調配藥劑這方面……嘻嘻,完全不行。即使算上這個弱點,無論體能、技術,都沒有蕈菇守護者能與你相比。只不過若要說……老夫的心中遺憾啊……」

賈維先停了一拍,並直勾勾的看向畢斯可,才又開口說:

「畢斯可,如果老夫走了……」

「啰唆。」

「畢斯可,你聽好。」

「啰唆啦,閉嘴!」畢斯可把湯碗甩在沙地上站起來,咬緊牙根,銳利眼神中的綠色眼眸正顫抖著。

「就是因為不希望這樣,我們才闖過十幾、二十個關隘,一路旅行過來啊!你每次、每次都說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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