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次翱翔的天空,是在螢幕的彼端。
我於平面的天空轉著圈來回飛翔,陸續將敵機擊墜。操控的戰鬥機總是在畫面中央移動,從四面八方朝我發射子彈的敵機,被我一發擊中後立刻爆炸消失。戰鬥機的飛行軌跡幾乎都沒遵守物理法則,唯有爆炸很現實。偶爾還會有大型機體飛來,這種就要多打幾次才會爆炸,打贏後會浮現火花與煙霧,爆炸聲也更響亮。
擊落這種大型敵機後,會有人搭降落傘逃出。我想那多半是敵軍,但若他得救就會加分,所以我還是會想辦法鑽過彈雨去救他。這也讓我知道一件事,那些戰鬥機是有人坐在裡頭操控的。
換言之,駕駛員其實只有極少數的時候會得救。
相較於排山倒海襲來的敵人,我方並無友機,而是一騎當千的棄子。我只要被打中一發便會爆炸,若我坐在裡頭早就已經死了。所以我拚命地閃躲子彈、反擊。子彈似乎不會用罄,只要按著按鈕,就會一直噴出去。原來如此,那麼一個人戰鬥或許還有勝算。我對這設計感到佩服。
我擅長繞圈圈、急轉彎,閃電移動也運用自如,唯獨無法緊急停止。即使不操作,戰鬥機還是會筆直向前飛,不會墜落。
飛到天涯海角。
子彈掠過機側,我必須與敵機一同撥開這片天空才能前進。
人工創造的藍天無限寬廣。
我將窗戶打開,抬頭望著在螢幕外同樣開闊的天空。
從上方灑落的陽光照到鼻子,接著曬到眼睛。薄雲染成金色,空中描繪的水藍色往雲的彼端滲去。某處傳來隱約的爆炸聲,我心想:「啊,死掉了。」
被趕出人造天空的我,眼前是海一般的蔚藍。
是現在的我伸手無法觸及的另一個世界。
我也想在這邊的天空翱翔。
我甚至覺得,如果是這片天空,即使我溶化在裡頭、就此消失也沒關係。
睜眼前看到的,是連懷念都已褪色的遙遠日子。
起床後我甩甩頭,稍微休息一會兒,直到嗡嗡作響的耳鳴停止。我走出房間,聽見走廊上步行的聲音,才發現自己光腳走了出來。思考一會兒後,我心想算了沒關係,直接朝屋外走去。
好久沒有不帶槍就往外跑。
來到基地外後,我仰望著陽光。對於為了療傷而卧床好一陣子的頭與眼睛而言,晨曦一點也不溫柔。毫不留情的日光照射下來,都快把眉毛燒焦了。我感到頭暈目眩,同時又覺得陽光炙烤著肌膚痒痒的。我用力伸了個懶腰,堆積在我身上、糾結如蠟的東西,彷彿正逐漸融化。
「……哎呀。」
像這樣呼吸新鮮空氣後,還來不及喘口氣,景色的輪廓又開始搖晃。城鎮的殘骸如疊影搖曳而朦朧,地面也變得可怕。那是什麼……高熱噴發、融化、將大地染成橘子果醬的顏色。
人類究竟做了什麼,才會讓這片土地變成那副德性?
那是別的世界的模樣嗎?還是這塊土地總有一天將面臨的結局?
我可不是為了迎接這樣的末日才戰鬥到今天。
不是為了讓所有人都死光。
「……唉。」
我的手還能開闢出未來嗎?
「早安。」
聽到聲音,我回過頭。穿著便裝的少年跑向我,輕輕行了一禮。
「早啊。」
我舉起手回答。少年的眼睛周圍看起來有些腫腫的,是哭過嗎?為夥伴身亡落淚的真性情,令我有些羨慕。
「身體已經不要緊了嗎?」
「嗯。」
我回答後,才想起自己根本忘記檢查。到底好了沒呢?我扭扭腰,動了。雖然扭到一半有股撕裂感,身體彷彿被撕開的受潮海苔,但確實動了。這種猶豫、遲疑,令我深深感受到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恐懼。
「……不要緊。」
我把手扠在腰上深呼吸,抬頭仰望天空。
「天空好藍、好漂亮。」
我讚歎著看不太清楚的天空。玻璃珠般的雨滴從天而降。
墜落的雨水化為幻覺,穿透我們。
「在這種好天氣竟然得往地下跑,真掃興。」
原本這樣的好天氣,大可以到風景優美的地方郊遊,但在現在這個世界,已經不可能了。
兩人曬了一會兒太陽,我的眼睛也恢複正常,逐漸看得見藍天。
我想起在夢中見到的風景,呢喃道:
「好想飛到天上。」
「哦?」
天外飛來一筆的發言,令少年吃了一驚。我笑著問他:
「你不想飛飛看嗎?」
少年被我一問,沉思了一會兒後笑著說:
「想。」
「很久很久以前不是有這麼一首歌嗎?說想在天空自在翱翔。」
「也沒有那麼久以前啦……」
「或許這顆星球,不適合人類飛行吧。」
科技已經那麼進步,照理說研究也很透徹了,卻沒有人能像鳥兒一樣振翅高飛。不,或許是研究員沒把這當作目標吧……如果是我就會以這為目標呢。
接著,我提起一件突然想到的事。
「聽說有人曾在這一帶見到幽浮耶。」
「幽浮嗎?」
少年一聽,把臉轉向空中。我眼中的天上空空如也。
「有東西在飛嗎?」
「沒有耶。」
「這樣啊。」
好可惜。自由在空中翱翔,果然是幽浮的特權。
若外星人(假設)存在,有幽浮也不奇怪。
若不仰仗這些荒誕不稽的事物,我的夢想一個也不會實現。
「你之後還有再和外星人通話嗎?」
「不,完全沒有。」
「是喔,好可惜。」
好想問問看他是從哪裡來的。
我們是不是有一天也能抵達那顆星球呢?
「對了對了,關於作戰計畫啊,晚一點我會再跟你詳細講解就是了。」
「咦?啊,好的。」
看來臨時轉變話題他也跟上了,少年的成長令我莞爾。
「雖然也不到作戰計畫那麼正式啦。總之,你能不能率領剩下的隊員,在地上大鬧,把敵人引上來呢?」
「……我嗎?」
「我們部隊只剩你是『16 bit』能力者了。」
由能力者來帶頭疾呼,反對的人會比較少,意見自然也會統一。
「這段時間,我就單獨行動,往地底鑽,破壞操控裝置。」
少年的臉僵住了,面如土色地凝視著我。
「一個人?」
「嗯,因為面對那種敵人,比較適合單槍匹馬。」
這句話其實違背常理。
但我有超強的能力,所以不怕。
對吧?
「若有其他士兵出現,我會想辦法保護自己的,問題只剩那傢伙。」
一定要破壞那台紅髮機器人,得先下手為強。比起保護同伴,我孤身上陣更能靈機應變。例如,爆炸活埋之類的。
「我打電動的時候,也是一個人打得比較好啊。」
「是啦……是這樣沒錯。」
少年不安地歪著脖子、偏著頭,大概是想叫我別把遊戲和現實混為一談。
但對我而言,遊戲再現實不過了。只要賭的是一條命,即便是打電動,也是攸關現實。
我記得糸川很愛玩單獨潛入的遊戲……但他已經不在了。
若天堂存在,我們能上天堂嗎?
天堂里有遊戲機嗎?有的話,那裡肯定是天堂。
「之前作戰失敗,人已經很少了,現在只能破釜沉舟,不是嗎?」
少年咬著下唇,咕噥回道:
「也就是說,這次作戰不能保證生命安全。」
「本來就不能保證,但這次真的沒有退路。」
若這次再失敗,肯定會全軍覆沒。不,即使成功了,也有可能被殲滅。
但那也不錯。
若在死前達成夙願,也幾乎沒有活著的理由了。
沒有比這更完美的人生。
「啊,對了。」
大概是難為情吧,我裝作現在才想到的樣子向少年搭話。該怎麼講呢?當面說真的很害羞。
我輕輕擦了擦鼻子,深深低下頭。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