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夭折(5)

「看什麼看?」王胖子師傅坐到窗戶上,摸出根煙來順口問。

「還不是看趙妹子趙麗萍。刮毛毛咧。」刮毛毛就是打胎刮宮的意思。小二聽不懂,忙問刮毛毛是做什麼。

五八年的郭蘭英白小二一眼:「你們男人作的孽噻!」

「作什麼孽?」

「你問你王胖子師傅,他天上的事曉得一半,地上的事全曉得。」

小二就把好學的臉轉向王胖子師傅。王胖子師傅把煙點燃,吐了一口藍霧,拐彎抹角跟小二講解了一氣。講得小二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明白。

「哦——」

「到醫院裡去看噯?」王胖子師傅問五八年的郭蘭英。

「刮毛毛又不住院咧。」五八年的郭蘭英道,「聽說小趙妹子也沒住在家裡,住在她姨媽那裡。她父母生氣,不准她回去。」

「住譚世民家裡不行噯?」

「人家又沒過門,住在家裡鄰居不講閑話噯你真是!」

「那倒也是。什麼時候去?」

「下了班,搭張翠英老公的車子進城。」

「順便代大家問聲好,趙妹子還是蠻遭孽的,這個事情毀了她,有點可惜。」王胖子師傅吐了好長一口煙。

小二本來對趙麗萍沒什麼好感。因為趙麗萍向來有些鄙視他;因為前不久聽說她要調到廠革委會當打字員,王胖子師傅說過,當打字員就是「賤」;因為她火線入團之後經常開會發言,開口就是「兩報一刊」社論,「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因為她在幫教會上也是義正辭嚴,一套又一套,會一散就對小二白眼相加,或者索性裝作不認識。但自從陳幹部同武支書在製藥車間大會上宣布了對她以及對小譚師傅的處分,他心裡對趙麗萍的情緒就有了些轉變。正像王胖子師傅講的,趙妹子還是蠻遭孽的。這個事情毀了她。小二他不是那種牆倒眾人推的角色。

宣布處分的會上,趙麗萍只是坐在前排低著腦殼哭。小譚師傅倒還顯得無所謂的模樣,有時候甚至故意把頸根硬一硬,有砍頭只當風吹帽的神氣。處分的結果是,開除趙麗萍的團籍,延長一年學徒期;譚世民記大過一次,扣三個月薪水,調到飼養車間去餵豬。

在那個時代,未婚先孕是樁極可怕的事。誰出了這樣的事,皆沒有好果子吃。所以趙麗萍就自食其果,毀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打字員的事情免談了,培養入黨的事情免談了,原本燦爛無比的前途免談了。從今以後,她就是肉聯廠一個普通女工,同別的女工沒什麼區別了,情急之時,也會罵別人的母親或祖上,也會同別的婆娘一起前赴後繼把某個男人的褲子剮掉把那東西一會兒撥到左邊一會兒撥到右邊;沒事時還會交頭接耳,傳播各種小道消息,臉上表情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憤怒;還會要不就談自己的老公,要不就談自己的崽女,手裡一邊還拿勾針勾桌布同窗帘。

趙麗萍很可能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模樣。她哭得特別傷心,也哭得特別複雜。張翠英本來有些幸災樂禍,看到趙妹子哭成這樣,分明動了惻隱之心。她是她的班長,也是工會組長。車間支部交給她一個任務,就是要送趙妹子去刮毛毛。她輕輕地撫著趙妹子的背:「莫哭莫哭,吃一虧,長一智,妹子,會過去的,莫哭。」翻來覆去,就是這麼一句話。

趙麗萍的旁邊,還坐了徐元元,見趙麗萍哭,她眼睛裡也是淚光盈盈。她對張翠英說, 班長,我也跟你一起去,我要陪陪她。張翠英說,你上班,你不要去,你做你自己的事,你們年輕妹子,要從她身上吸取教訓。

五八年的郭蘭英同張翠英進了城,拿尼龍絲網袋提了兩斤蘋果,在晚上八點半找到了趙麗萍姨媽的家。趙麗萍白天做完的手術,正躺在床上,兩眼腫泡泡的,小譚師傅端著一碗雞湯,一匙匙餵給她喝。趙麗萍喝得很慢,啜一小口,望一眼小譚師傅,目光里有幽深的怨憤。小譚師傅說,我會對你好的,我一輩子都會痛你愛你體貼你。飯歸我做,衣服歸我洗,細伢崽歸我帶,藕煤歸我打,只幸福不歸我,歸你。

趙麗萍看著他會說話的嘴巴,自己的嘴巴也開始顫動,半天,抖落一句話:

「你害的!就是你!」

五八年的郭蘭英同張翠英進去的時候,就看到了這一幕。第二天,五八年的郭蘭英就講給王胖子師傅聽,繪聲繪色,添油加醋。「趙妹子還是蠻怨譚世民的咧,看得出來。」

王胖子師傅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妹子後頭的日子還有戲唱。這妹子眉心裡有一股陰氣,只怕命裡頭不大順暢。」

聽得小二心裡一驚。王胖子師傅像個巫師,每回說某個人會怎樣,以後總是得到驗證,果然怎樣。

小二道:「王師傅你郎家莫亂講。你橫直搞封建迷信你。」

王胖子師傅不笑,一臉端然:「老子從不亂講。老子看人,一眼准。」

「咦呀你眼睛有毒。」五八年的郭蘭英說,「那你講講我看?我的命好不好?」

「講講我看?」小二也附和道,「我眉心裡有什麼氣?」

「不講,泄露天機,要短陽壽,不講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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