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斷送(6)

小二看到徐元元,心裡的激動甚至超過爬急宰間的牆。他現在終於搞明白了,徐元元還是化了妝好看些,化了妝,穿喜兒的條子褲,穿吳瓊華的灰軍服,無比好看。化了妝,眉毛朝上揚,眼角朝上揚,無比好看。化了妝,變得遙遠,變得陌生,無比好看。

在徐元元的窗戶下,每天皆有人喊她的名字,產生悠長的迴音,產生心魂的振蕩。小二曉得,徐元元看不上那些只有勇氣在窗戶下喊她的人以及那些只會打勾針的人。小二曉得,徐元元的媽媽不讓她找男朋友,無論是一支隊伍還是一個單兵。小二還曉得,只有徐元元對他最好,聲音里有關切,笑容里有溫暖。她說的,小二是天才。她說的,走,我們去看一場電影。小二在床上無數回咀嚼過她的每一句話,每一朵笑,每一抹眼神。他覺得,這個世界,因為有了徐元元,才變得有陽光雨露,有彩虹雲霓。

小二的衣裳濕了,在舞台變幻的燈光下幽幽閃亮。

每到一個節目完畢,何仙姑就站起來,帶頭呼喊革命口號,聲振屋宇。這就是她的用武之地。她因為矮,索性站到椅子上喊。圓滾滾的手臂舉起來,圓滾滾的屁股撅起來。她陶醉在自己比玻璃碴還尖厲的聲音里,以此忘掉田報幕員。

高潮中的最高潮,是所有的節目全演完之後,軍代表老莫走上台來,指揮全體軍民合唱一首《東方紅》。

他一邊咳嗽一邊起了三次調,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或者調子跑到了八公里外。他自覺不行,對田報幕員說,還是你來,還是你來。田報幕員起了個調,於是所有的嘴巴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張張合合間,雄渾莊嚴,蕩氣迴腸,雖然已是晚上十一點。

散場的人泄洪般地泄了出去,猴子把兩根食指放在口裡打了個有弧度的唿哨,叫小二走人。小二揚揚手,示意他先走。椅子空蕩蕩的了。經過喧嘩之後的安靜比安靜更安靜。幕布後面,演員們正在換衣服。最瑣細的聲音,包括髮夾掉到木地板上的聲音,皆被放大。小二一個人坐在他的位子上,很安詳,也很焦灼。他等著徐元元走下台來,雖然他懷裡沒有鮮花 。

「成功啊成功啊今天特成功啊!」

徐元元終於下來了,穿了自己的襯衣裙子,臉上的妝仍未卸掉,走近了,顯得特別紅。小二沖他不斷地重複著成功啊成功啊,試圖把手伸過去握住她並且搖來搖去。

徐元元本想把手也伸過來,看到旁邊還有人,又縮了回去,只笑笑道:「還可以吧?比他們的強些吧?」

「強多了強多了你們。強到哪裡去了你們。他們不能比你們。」

「我的妝化得好不好?我自己化的。」

「化得好化得好,仙女一樣的你,真的真的。」

徐元元又是那樣的笑:「你怎麼一個人還在這裡?」

「等你啊,祝賀你啊,成功啊成功啊,今天太成功了!」小二說,「我數了,你總共有八個節目你,跳得好跳得好,你!」

「你都認真看了?」

「認真!比開幫教會都認真!老子眼睛眨都沒眨一下!沒想到你跳得這麼好,跟專業的一樣,比平時排練時跳得好得多!」

趙麗萍遠遠地喊徐元元,徐元元應了一聲,跟小二說:「這就謝謝你的表揚,我走了,謝謝謝謝。」

小二站在那裡,看到徐元元像只飛蛾一樣飛出去,消失在禮堂外面的黑暗裡。他心裡頓時有點惆悵,彷彿外面的黑暗被吸進了胸腔,悶悶地憋人。

「等徐元元那個妖精去了吧,嗯?」猴子躺在床上,把手中的一本雨果的《九三年》放下來,問小二。

「沒咧,沒咧。」

「沒咧?在老子面前不老實?你還嫩了點啊小二。」

猴子說話的口氣很像我們院子里的大毛。那年頭,大毛不知從哪裡學了些套路,把我們每個人的上衣口袋剪爛,然後帶我們上街,經過水果店,讓我們裝做直視前方,或者問營業員:「有熊掌賣嗎?」,「有魚翅賣嗎?」手卻從爛口袋裡探索出來,拿走經過挑選擺放在筐子最上頭的蘋果、鴨梨或石榴。在大毛的有腳臭味的房間里,勝利果實堆到床上好大一堆。然後,大毛來分配,誰吃大的,誰吃小的。每天一天黑我們就上街。附近幾條街上的水果店統被我們皇軍掃蕩過。那段時間,我們把大毛呼做「豬頭小隊長」。有天黑皮把支香蕉留在褲口袋裡,打算拿它當餌子,給街上的一個扎翹尾巴辮子的妹子吃。豬頭小隊長看了一下床上的勝利果實,聲音不大但吐詞清晰,道:「你們中間有個人還藏了東西啊。」我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他說的是誰。豬頭小隊長拍了一下桌子:「黑皮,把它交出來,一切權利歸蘇維埃!」黑皮咕噥道:「什麼東西交出來?」豬頭小隊長又拍了一下桌子:「你還裝,在老子面前,你還嫩了點,你這個小雜種!」

小二被猴子這一戳,臉紅了一下,囁囁嚅嚅道:「老子只是想祝賀她一下。她今天晚上真的跳得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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