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窺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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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小二當然跑馬了。千騎卷平岡,暢快無比,還帶有拖拉機突突突突高歌猛進的節奏。驚醒過來,看見涼席上一攤月光。窗子是長方形的幽藍,月亮前半夜沒出來,後半夜明晃晃,照見小二驚惶的臉,照見他的褲頭,褲頭是津濕的,月水如岩漿;照見他的思想,思想是混亂的,糾纏如麻團。

第二天早上何仙姑廣播響的時候小二根本聽不到,他在復覺里,在混亂斑斕的夢裡,在天地間的一片混沌里。是猴子把他叫醒的。

「老子昨晚上一晚沒合眼。」在放大一百倍的何仙姑的尖聲銳喊里朝廠區走去時猴子跟小二說,「你媽媽的你凈講夢話,還叫起來,好像有人拿刀要殺你。」

「沒有吧我?」小二不敢望猴子,也不敢望任何人的眼睛。

「騙你是你養的好啵?」猴子邊走邊嚼他的包子油條三明治,說話變得很含糊。

「猴子,猴子,」小二手裡拿了兩個包子,半天沒動,「老子有點怕,猴子。」

「怕卵咧你,」猴子明白小二指的是什麼,鼓著腮幫子道,「又沒人曉得。」

「太那個了猴子,」小二囁嚅道,「怕,老子有點怕。」

「跑馬了吧你?」猴子湊到小二耳根邊上,「老子打賭你跑了。老子聽到你床上的動靜了。」

「你呢?」

「你先告訴老子,老子再跟你講。」

「老子不講。老子不曉得。老子睡著了。」

小二上班的時候有點神思恍惚。施技師叫他拿一千毫升的量杯加五杯酒精在攪拌鍋里,他加了三杯後問劉大姐:「這是第幾杯了我?」

正在看PH試紙顏色的五八年的郭蘭英斜斜瞟他一眼:「你問我,我問哪個?」

「這是第幾杯了我?」小二又問王胖子師傅。

「你自己沒記數噯,問我?」王胖子師傅剛剛把恆溫乾燥箱移了個位置,正打算坐到窗子上抽南桔煙。

施技師從外頭進來,聽到小二說話,臉跌了下來:「開不得玩笑的啊我告訴你,多加少加都不行的啊我告訴你。五千毫升,五千!」伸出只手掌在空氣里抓了抓。

小二眼睛朝上翻了半天:「好像……好像……」很高的額頭上汗粒出來了。

「沒有好像!是多少就是多少!」施技師拿南京腔訓道,「這是製藥,不是做饅頭,多放少放點灰面沒關係。什麼記性!」

那鍋試製中的藥液就這樣被小二的「什麼記性」廢了。因為施技師說了,這是製藥,不是做饅頭,「開不得玩笑的」。酒精已倒入鍋里,並被攪勻,無法提出計量。施技師雖然愛找賀技師尋釁,一心要拿扳手敲他油光水滑的後腦殼,雖然凡事一不順心回去就扇南京驢子的耳刮子,把她一副白凈的江南女人的臉扇得五顏六色,但他對製藥這樁事還是看得蠻嚴肅的,他經常跟小二說,他是個從小就有事業心的人,不容許自己隨便犯錯誤的人。於是這個有事業心並且不容許隨便犯錯誤的人就把那鍋藥液報廢了。

「無法計算損失,一切工序都要從頭來過!」施技師說,目光像那天追打賀技師時一樣兇狠。

施技師非常後悔,這樣的事情沒有親歷親為。哪怕交給五八年的郭蘭英,也不至於鑄此大錯。他現在正在試製一種新葯,怕泄露出去,尤其不可讓賀技師曉得,所以連藥物名稱都不告訴小二他們,只讓他們按他的吩咐做事。而且他的想法是成果一定要出在賀技師之先,因為賀技師另立門戶之後研製血清,據說已有了眉目。

那幾天里,小二上班一直精神恍惚,眼前飄過的皆是艷光肉影。小二的正常的生活被薛軍帶著看了一回「真傢伙」,攪得如那鍋不曉得放了多少酒精的藥液一樣,也要報廢了。

小二在貼著白瓷磚的池子邊上清洗玻璃器皿,一手拿著個毛刷,毛刷上蘸了洗衣粉,在一隻燒瓶的內膽里來來回回地刷,動作遲緩,目光渙散,如得了老年痴呆症。五八年的郭蘭英對王胖子說,這小傢伙是走多了夜路碰見了鬼吧?

那幾天的晚上皆有月亮,月水盈盈在床,小二到半夜就醒來,睜著眼,半天不眨。他睡不著了。他感覺到青春在身體里的騷動,如遠處湘江河水拍打堤岸,一陣又一陣。單身樓很靜,四處有鼾聲跟牆角的蟲聲。

小二發現,他醒來的時候,猴子也是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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