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裸畫(6)

3

女單身宿舍樓在小二他們宿舍樓的前面一棟,小二邁著卓別林似的外八字腳經過時不由得仰起腦殼,望了望二樓最朝西的那個窗子。徐元元跟趙麗萍就是住在那間寢室。她們是肉聯廠最年輕漂亮的妹子,時常有人在窗子下頭喊她們的名字。

「徐元元!趙麗萍!」

或者,「趙麗萍!徐元元!」

把徐元元放在前面喊的,跟小二有同好;把趙麗萍放在前頭喊的,與小譚師傅有同好。

喊一聲,又喊一聲,第二聲彷彿是第一聲的迴音,第三聲彷彿是第二聲的迴音,悠長而飄忽,動情而婉轉。白天也有人喊,夜裡也有人喊。窗子里是沒有人來答白的。窗子里有時聽得到隱隱竊竊的笑聲。若是很晚的時候有人這麼站在下頭喊,會有旁邊的某個窗子潑下一茶缸子的水來。於是親切的喊聲就變成了惡毒的詈罵。

肉聯廠單身漢太多了。單身漢太多的原因其實一說你就明白,如果你是其中的一個,你相中了某個妹子,或者經人介紹你認識了某個妹子,她低眉微笑開口問你:「你是幹什麼工作的?」你說,肉聯廠的。「啊呀殺豬的!」妹子轉腦殼就會跑,鞋子掉了髮夾掉了也不回頭揀,彷彿你手裡握了屠刀,緊趕在她身後欲將她開膛破肚,大卸八塊,然後送進零下四十度的冷庫。

所以單身漢看見像徐元元、趙麗萍這樣的年輕漂亮妹子,不雄激素劇增是沒有道理的,不站到窗子下頭喊出迴音來是沒有道理的,不一茶缸子水潑到腦殼頂上來也是沒有道理的。

二樓最朝西的那個窗子亮著燈,燈光很黃,像毛茸茸的雞崽。小二望那窗子,不是為了想趙麗萍,而是為了想徐元元,想她的胖胖的臉上的笑,想給她再表演一下魔術般的絕活,想再三再四地有機會來當她的擋箭牌。

開完幫教會之後,好多人開始斜眼來看小二了。尤其趙麗萍,剛剛遞了第五封入團申請書,看見小二轉腦殼就走,好像他有肺結核,通過空氣傳染,兩三米之內不可近身。團支書小關亦如此,瞧小二的眼神極是輕蔑,臉上的青春痘自從幫教會上搶了人體畫冊來看,一夜爆增。據說他跟武支書要求要借那本畫冊「研究一下,倒看看資產階級腐爛氣息是通過什麼形式散發出來的」,然後他來寫批判心得,然後庄嚴發表在黑板報上。

只有徐元元,對小二的態度一如既往,正好比她喜歡嘻嘻哈哈,同樣一如既往。

「鬼哎,沒事吧?」幫教會第二天徐元元在食堂里碰到小二,就是這樣來問,聲音里透著讓小二感動的關切,圓臉上堆著讓小二溫暖的笑意。

「沒事,沒事,我有什麼事,我。」

「沒事就好。」然後朝小二調皮一笑,唇紅齒白,「多買兩個葷菜吃,莫虧待自己。今天有黃豆燉豬腳,營養。」

師傅王胖子跟小二一起在食堂排隊,手裡拿著至少可以裝一斤半飯的鋁盆子,說,這個妹子對你還蠻那個啊?

「什麼那個?」

「這個妹子要得,我跟你講過的,好看又好用。你要下點功夫。」

現在,徐元元窗子里雖然亮著燈,但是她不一定在寢室里。小二曉得,她有時候在大禮堂里排練節目。徐元元跟趙麗萍進廠沒好久就參加了廠里的文藝宣傳隊。徐元元是舞隊的,趙麗萍是歌隊的。如果猴子不只曉得吹口琴,還曉得吹笛子跟嗩喇,那他就是樂隊的,那他就可以經常瞻仰田報幕員及其修長的腿。小二有時候也跟著許多人一起坐到大禮堂台下的長椅上,看宣傳隊排練節目,排《抬頭望見北斗星》,排《白毛女》裡頭的「扎紅頭繩」跟《紅燈記》里的「痛說革命家史」。趙麗萍演李鐵梅,徐元元演頭髮還沒白起來的喜兒,穿帶綠條子的大頭褲,腳尖有時候踮有時候不踮。小二坐在下頭跟猴子說,老子要是會唱會跳,老子就來演楊白勞。猴子說,老子演演黃世仁也要得,反正老子把喜兒一把搶過來,趁機抱一抱。

「你好痞的啊你。」小二說。

「你爺老子才痞。」猴子說。

現在,趙麗萍在跟小譚師傅游馬路,徐元元在搞什麼?小二不會在樓下喊。他的荷爾蒙日漸澎湃,但他還是不會喊。小二想,總有一天,不是他站在窗子下頭喊徐元元,而是徐元元跑到他的樓底下,仰起胖乎乎的臉,把肉肉的手掌搭成喇叭,喊:「小二,小二,走,我們同去看電影!」

4

肉聯廠在郊外,出門就是菜土同稻田,因七八里路外有個飛機場,軍事要地,周圍不可發展其他高大建築,所以視野開闊,但是單調。風景看多了,就不成其為風景,老婆看多了,美女成燒飯婆。肉聯廠的天空中總有仿米格的殲六跟殲七呼嘯掠過,飛得很低,彷彿擦著鍋爐房高高的煙囪,連飛行員的帽子跟銀色機身上的編號都一清二楚。小二剛進廠時覺得新鮮,呼嘯聲一來,就把額頭很高的腦殼像雞雞一樣昂起。過了兩三個月,也就覺得習以為常,不再有趣。

不過平心而論,肉聯廠除了有戰機可免費觀賞,還有什麼可看呢?當然,施學稼舉大號扳手追打賀光雄可看,何仙姑跟馬臉前班長互相揪頭髮可看,田報幕員投籃時黑毛一閃可看,童狀元發動一幫婆娘把殺豬大漢的褲子剮掉扔在月台上可看,然而這畢竟可遇不可求。沒有這一切的時候,肉聯廠的生活死板一塊,了無趣味。所以很多青工就得了抑鬱症,所以他們就站到女單身樓窗子下喊年輕漂亮妹子的名字,或者隔著針劑班無菌室的玻璃看年輕漂亮妹子的影子,或者把不鏽鋼焊條錘扁然後在砂輪上磨成一根根可以編織夢幻的勾針,藉以醫治青春期的苦悶跟無聊。

有時候,在這一切之外,也有偶然的歡欣如同菜土旁的野花迎風綻開。比方說,飛機場,長的隔幾月、短的隔幾周,不定期地有電影放映隊來慰問人民子弟兵,就在指揮塔後頭的操場上。肉聯廠有幾個女工是機場的隨軍家屬,每有這樣的消息,一下子就傳遍了全廠。於是吃了晚飯之後人們成群結隊地朝機場走去,大多數人手裡拿了小板凳,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小二跟猴子跟薛軍就夾雜在這樣的人群里,夾雜在淡藍的黃昏里,心情大好。薛軍抽著兩毛錢一包的飛虹煙,問小二跟猴子要不要。小二就說不要不要不要。猴子說給老子也叭一根看。他們一路走一路觀賞不時在前面閃過的妹子。有的剛剛洗了頭,長發披肩;有的換上了新裙子,在晚風裡飄逸;小腿跟胳膊在半明半昧里白生生的賞心悅目。就是這種風景,讓他們興奮不已。就是這種風景,讓猴子吹起曖昧的口哨,而薛軍從烏紫的唇間把煙吐得極為舒展,而小二卻期盼看到徐元元胖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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