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反標(8)

「小鬼崽子!」何仙姑從軍代表老莫身上跳起來,叉著水桶般的腰,指著小二鼻子道,「跟我出去!」

「我帽子我……帽帽帽子我……」

「你敢把你看見的告訴別人,叫保衛科的把你關起來你曉得厲害!」何仙姑聲音尖厲得可把人的皮膚划出血來。

她抓起桌子上的工作帽朝小二甩過來,正好罩住了小二的臉,小二於是眼前一黑。

「好大的膽子這小鬼崽子!」小二走出門外還聽得何仙姑罵罵咧咧。他看到走廊兩側的辦公室門口探出許多半邊的臉來,一閃,又不見了。

你媽媽的,小二心裡恨恨道,女流氓!不要臉!你還罵老子你!那樣大的屁股,不要臉!軍代表你媽媽的,你也不要臉,你還打那樣臭的屁你,不要臉不要臉臭不要臉!

那天晚上小二睡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腦殼裡想起兩個人來。一個是蘇福生,一個是何仙姑。他想起軍代表同陳幹部反覆要他揭發蘇福生,那是什麼意思呢?蘇福生老老實實,一天到晚袖子上皆是漿糊痂,在太陽下頭閃閃發亮,像是無數條蝸牛爬過。若走廊上見到人他就把腦殼低下來,側身貼著牆,等別人走過去,再轉過身來。這種模樣,很有點像我們日後看過的電影《辛德勒名單》里的那些猶太人,見到蓋世太保的靴子「咔咔咔咔」響攏來,就是以這種姿勢表明自己的低賤同屈服,以及膽戰心驚、惶惶不可終日。小二當然沒看過《辛德勒名單》,我當然也沒看過。我只看過一九六六年夏天我們街上雜貨店王眼鏡的老婆被紅衛兵剪了陰陽頭,胸前掛著塊木牌,上頭是她打了紅叉的名字「鞠詠儀」,名字上再寫著幾個黑字:「資產階級大破鞋」,然後她被拉到一輛解放牌汽車上遊街示眾。從那以後她見著我們細伢崽,也是貼牆站著,兩手張開,低著陰陽頭,等我們走過去。有一回我們院子里的大毛從她跟前過,順手賞了她一耳刮子,打得她臉朝右一甩,又反手一耳刮子,打得她臉朝左一甩。我們就尖聲笑起來。我不曉得小二有沒有過我們這樣的經歷,但我曉得小二看到猴子朝蘇福生的面鍋子里吐痰時,是表達過強烈不滿的。我們還曉得,小二不肯向軍代表揭發蘇福生。他想平白無故的老子為何要來揭發一個老實人?他現在睡在床上想,蘇福生,蘇福生,你這個背時的蘇福生,為何他們要我來揭發你啊你這個倒霉的蘇福生……小二就是這樣的人,他不能深入地想問題,他的思想就像一隻大鳥,只能在問題上盤旋,而不能俯衝下來,直插問題的深處。他想媽媽的,反標總是人寫的,這個人到底是哪個?他想媽媽的,你有狠寫,就有狠站出來!你不站出來,就害得所有的人都要對筆跡,害得老子要揭發蘇福生,你媽媽的!

想完了蘇福生,小二又想起罵他的何仙姑,他心裡說媽媽的,你那麼大個屁股,你是想把軍代表坐成殘廢軍人是吧你媽媽的!你還對老子那樣凶,吼天吼地,臭不要臉!小二心裡罵著,眼前卻浮出來了一個磨盤大的屁股。好多肉啊,小二想。下頭就有了點反應。好多肉啊,小二又想。就把手伸進褲襠里去,在自己的屁股上滑來滑去地摸,想像摸那樣的屁股是什麼滋味。下頭的反應於是更加嚴重。小二的這種情形我也有過。那回大毛打了資產階級大破鞋鞠詠儀的耳刮子,回到院子里還在回味打人的快意。「下回把她拖到院子裡頭來,」大毛倡議:「把她的衣服掀起來看看奶子看。她胸脯好大啊你們發現沒有?」我們想起來道:「是的是的,蠻大,兩個梨瓜一樣!」大毛又說:「還要脫她的褲子,看看她的屁股看。她的屁股也好大啊你們發現沒有?」我們想起來道:「是的是的,兩瓣南瓜一樣!」那麼說話的人裡頭就有我。那麼說話的時候我的雞雞就有些反應。大毛說:「老子的那個東西硬起來了。你們的呢?你們的呢?」我們皆不做聲。大毛就說:「站起來,統統掏出來看,哪個的硬得大些哪個就是男子漢!」所以像我同小二這樣的人,是不能隨隨便便想女人家的屁股的。想不得,一想下頭就有反應。所以小二就不願意想了。但又似乎由不得他,越是不想,那磨盤大的屁股就越是在眼前晃來晃去,就好像整個天空無一物,只有這個屁股,又白又大,南瓜瓣上是好多的肉。

到半夜裡,小二驚醒過來。順手一摸,褲襠濕了一大片,滑溜滑溜的。

小二醒來的時候,聽得隔壁床上施學稼在說夢話,聽不清說什麼,但肯定是說得咬牙切齒,一陣大一陣小。他老婆南京驢子調過來半年,廠里一直還沒安排好宿舍。據武支書說最近會在車間會議室一角搭間房子讓他們暫時住下來。「來了半年了,也不像話,兩公婆分男女宿舍住,還不是出問題了?」武支書說的「出問題」,指的就是南京驢子同賀技師交配的事。小二聽師傅們聊天時說起過,南京驢子同賀光雄是在化驗室的更衣室里出的事。有天中午,大家到食堂去吃飯,南京驢子說她不餓,不想吃。「你們去吧,我休息休息。」化驗室清一色是女人,大家嘰嘰喳喳出門時看到賀技師走上台階來。大家說:「吃飯了,來做什麼?」賀技師問:「朱,朱小娟呢?」有人答道:「她在裡頭咧。」賀技師說:「我找她要小白鼠的藥物反應結果。」大家邊走邊議論,說賀技師表情好不自然,好像有鬼的模樣,說話還結結巴巴。又說朱小娟故意不吃飯,肯定是在等賀技師。他們兩個眉來眼去的好些時候了,不有問題才怪。有個年輕妹子小黃說,不可能吧?他是要化驗結果啊。化驗班的班長是個四十多歲長著張馬臉的女人,小名叫做管得寬,就說:打賭啵?我敢肯定他們在一起是搞那個!小黃是紅花妹子,就問什麼是「那個」。結過婚的女人就笑起來。管得寬說:你要曉得「那個」是什麼,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參觀。「好好好,要得要得,」眾人起鬨道,「那我們就打道回府,集體參觀!」於是一行人真的就折轉了身。走回到化驗室門口,馬臉班長管得寬豎起一根指頭:「噓——,莫做聲,輕點開門!」簡單地說,她們推不開更衣室的門。簡單地說,她們搬來了凳子,讓紅花妹子小黃踮起腳從氣窗里參觀到了什麼叫「那個」。簡單地說,當天晚上施技師從維修班劉叫雞手裡借了把大號扳手,尋賀技師未果,只好衝到女宿舍樓把南京驢子打得鼻青臉腫,卻不敢叫出聲音來。

從那以後施學稼就喜歡講夢話了。從那以後施學稼總是把大號扳手藏在試製組的更衣櫃里,隨時準備摸出它來像砸核桃殼一樣砸賀光雄油光水滑的後腦殼。

施技師的夢話吵得小二睡不著。小二喃喃地說,你卵泡都沒長出來啊你。

夜很靜,遠處湘江河裡有船駛過,汽笛悶悶地嗚了一聲,隔了一氣,又嗚了一聲。迴音射得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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