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趙四

趙四在電話里跟我講,"不好意思,找你借點錢,有急用,五千,實在不行三千也可以,一個星期還你。向黨保證。"

語氣很重大,聲音如果有表情,亦必定是雙眉緊蹙,又莊嚴得嚇人。

我跟趙四往來,早有朋友喊應我,要小心,他這個人噯!還有人警告得更具體:如果他

開口問你借錢,千萬不要肉包子打狗來,好多人都上過當來。言猶在耳,不得不防。古人亦是這樣教導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借銀子的事輕易使不得也。

趙四聽到我聲明自己正"手頭也緊",嗯呵了一陣,最後只好說你也要出來玩,不要一天到晚悶在家裡頭,"明天找個地方唱歌噻。"

跟他出去唱歌是可以的,只是到了埋單時候,他就往廁所里跑。亦不只是唱歌,吃飯喝茶之類都如此。反正他身上的液體在關鍵時刻總要井噴一把。

趙四在家裡最小,行四,上頭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俱不與他來往。警告我不要借錢給他的,正是他哥哥趙二。趙二還說,爺娘生出趙四來他腸子就是歪的,兄弟姊妹親朋戚友他無一不騙。"你還理他,我們都同他斷了往來!"

我覺得趙四亦是有他的歪才。一是他可以把所有事情描述得活龍活現,且語言表達極為精彩。哪怕他所言一切是假,但他可以把假的說得極真,亦可化腐朽為神奇。你不能不佩服他的語言天分。二是他居然還寫詩。且他的詩我以為亦是極精彩。只是情緒太消沉、太壓抑,一般報刊是發表不了的。有一回他褲袋裡卷一筒皺巴巴的詩稿,跑到我們文聯來,說要投稿,又說要加入詩歌協會。我就是這樣認識他的。他拍我肩膀一把,道:"呷酒去?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據我考證,曹操說的歌,就是詩歌。"他一個人呷了一瓶邵陽大麴,又從屈原談到海子,從荷馬談到金斯伯格。你很難想像從這麼一個又落魄又油滑的人嘴裡,能吐出叫人暈眩的神聖來。而且可疑的是,他在什麼時候讀過那麼多的詩歌?當然,結賬的時候,他問服務員:"漂亮的小姐,請問更加漂亮的洗手間在哪裡?"

他從來沒有過正式的工作。有時候,他給廣告公司寫文案。有時候,他到什麼朋友的公司里去打一陣工。他還在一家青年刊物里做過兩年臨時的編輯。那是他工齡最長的一次從業經歷,亦就是在那段時間他認識了一位愛詩的女孩子,並閃電般地結了婚。接著,他又做了父親。那女孩子在一家公司當文秘。一千多塊錢的月薪,要養活兩位老少爺們。這事她倒不怎麼覺得苦,苦的是趙四居然還在外頭泡了情人,亦就是那家青年刊物的一位中年女編輯。中年女編輯離了婚,薄有資財,於是趙四就吃起了軟飯。話說回來,趙四口袋裡有兩個銀子的時候,吃飯唱歌是不會有尿意的。

後來那中年女編輯把他一腳踢出了門。再後來,他老婆亦跟他離了婚(兒子判給了女方)。從那以後,趙四就給這個那個打電話:"借點錢給我,有急用,一星期就還,向黨保證。"

開始的時候肯定是有人上過當的。到後來趙四接近任何一個人,這個人必定接到許多人的警告,尤其是關於借錢的事。如此一來,趙四的"財路"也就被人斷了。斷了之後,趙四靠什麼生活,一直是眾人心中的一個謎。因為趙四有時候會消失一段時間,但他一冒出來,多半也能見他抽三個五的煙,在南門口讓擦鞋女給他把皮鞋擦得精亮,又從口袋裡摸出手機來,大聲道:"某某某,有事嗎?沒事出來唱歌噻!"

但我實在是好長時間沒見過他了。早幾天幾個朋友一起吃飯,不知誰提起了趙四。有個人就說,趙四死了。我問:"真的?他何事會……"那人就說,他也是聽別人說的,都這麼說,趙四死了,而且是自殺。"有一年多了,你沒聽說?"

趙四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生是一個謎,死亦是一個謎。沒辦法曉得的。

而我橫豎想不通,趙四怎麼可能會自殺。如果你給他一把槍,他會拿來打兔子,但絕不會拿來打自己。不過,大家都這麼說,我又能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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