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郁子

老許他大女兒郁子要去法國留學,走的頭一天晚上我同我老婆去看她。老許家的客廳正中放著兩隻打開的大箱子,兩口子還有郁子蹲在地上整理行裝,整個客廳四處皆是紅紅綠綠的東西,看上去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

"郁子,相冊不要帶吧還有賀卡?"

"布袋熊也要裝進來呵?"

只聽得老許兩口子問。而郁子的回答統是"要咧要咧!"那麼多的東西,兩隻箱子如何裝得下?

但郁子似乎什麼皆不管,一心一意要把許多在我看來完全是多餘的東西塞進去。她說"要咧要咧"時,表情完全不像個二十五六的青年,倒像是七八歲的細妹子,任性、天真,且還有點撒嬌模樣。她媽媽經常同我老婆說,你看我郁子何事得了,這麼大個人了,一不談戀愛,二不交朋友,就是一天到晚聽CD,唱歌,還沒她弟弟懂事,曉得自己養活自己,不要父母來負擔!我老婆同她媽媽是同事,就勸道,她就是這門愛好,你不滿足她,哪個還能滿足她?她媽媽說我擔心的倒不是她的愛好,是擔心這愛好會耽誤她的一生咧。

一生,這是個蠻嚇人的詞。但郁子的腦殼裡倒好像沒裝這個詞,而裝的只是音樂。老許一女一崽,皆喜好音樂。郁子的弟弟二毛是星海音樂學院學鋼琴的,畢業之後留在廣州,亦不要正式單位,就是租了套房子,在家裡帶學生。二毛跟老許打電話,說他想清白了,他這一輩子,要想成為鋼琴家是不大可能的,還是務實一點,帶些學生,又自由散漫,又自給自足。畢業兩年了,他如今帶的學生,有二十多個。一個月亦有五六千塊錢的收入。所以老許逢人便說,我二毛幾多懂事,不要父母來操心。言下之意,就是郁子還懵懂,還要叫他著急。郁子念高中時,我們到老許家去玩,就見她跟著唱片學王菲的歌。那時她特別迷王菲,學她唱《雪蓮花》,唱《我願意》跟《當時的月亮》,學得極似,幾可亂真。有朋友來,老許就喊,郁子,唱歌給叔叔阿姨聽。郁子特大方,站到客廳中央就唱,表情極豐富,眉毛跳躍,眼睛雪亮。且她模仿能力又極強,學王菲似王菲,學麥當娜似麥當娜。"我妹子噯,"老許就道,"哪裡都不去玩,成天就是關在家裡學唱歌。"又道,"噯,你們哪個有沒有熟人,介紹我郁子到夜總會去唱唱歌,讓她也鍛煉一下噻。"郁子聽到了,嘴一噘,"爸爸你講么子,夜總會我會去噯!"客人就笑,說郁子將來要到春節晚會上去唱歌還差不多。郁子道,"那我也不去!"老許說,那你要到哪裡去呢?你一天到晚練唱歌,總要到一個地方唱噻!郁子不做聲了,一臉茫然,好像這個問題她是從來沒有考慮過的模樣。

後來郁子考上了中國音樂學院,畢業之後亦沒有找單位,又回到長沙,仍是成天關在家裡,看看都是二十大幾的人了,一沒有同學朋友往來,二不去交男友談戀愛,忽然之間又迷上了爵士樂,天天就是沉迷其中,搖頭晃腦,陶醉不已。"何得了噻!"老許見我們來,就要發感慨,"天聾地啞的一個妹子呵!"有一陣,郁子天天在網上查資訊,查的結果就是對老許說,她要到法國去學爵士音樂。一般來講,郁子的脾氣是要做什麼事,哪個都攔不住。老許曾找了他的老同學,介紹郁子到一所中專當音樂老師,郁子不去,後又找人介紹到歌劇團,她亦是不去,她現在一門心思就是要到法國去,學爵士樂。老許沒辦法,只好同意。郁子遂先到武漢一所由法國領事館委託開辦的法語班學習半年法語。然後到領事館面試,一切過關之後,終於是要啟程了。

她媽媽一邊幫郁子整理衣物,一邊這叮囑那叮囑,完全是把她當作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她媽媽說一句,這邊郁子就答一句"曉得。"說著說著她媽媽眼睛就紅了,"郁子呵媽媽不放心你咧。"郁子道,"我是成人咧媽媽噯。"

郁子走了之後,有回老許跟我講,說郁子自己做飯,買了魚,不曉得如何烹,居然打國際長途回來問她媽媽。又一回,買了辣椒,好高興,亦是打電話回來,諮詢如何做虎皮煎椒。老許道,"她連不曉得,打那麼貴的國際長途,買辣椒都買得一籮筐咧!"

快過年了,郁子從巴黎回來了。二毛亦從廣州回來看姐姐。一家人甚是快活。我那天到老許家去,二毛來了一大班同學,在家裡包餃子吃。郁子則一個人縮在她的卧房裡聽CD。老許喊,郁子,出來,何叔叔來看你咧!郁子出來了,還是那樣任性天真且有些嬌氣模樣。她不慣於同人交道,見到我亦不知要說些什麼。我問她在法國學爵士樂的情形,基本上是問一句才答一句。多餘的話絕對沒有。老許就道,郁子你就唱首爵士樂的歌給何叔叔聽噻。郁子說好,就站到客廳中央唱起來。她一唱歌,就立即像換了個人,精神煥發,面色艷麗,簡直是光彩照人。

爵士樂我根本不懂,但只覺得郁子唱得極投入,淺吟低徘,一脈如泉。我喜歡這個時候的郁子。因這個時候的郁子,方是真實的郁子。不管她將來能否有所成就,但她永遠皆有這麼樣的一種狀態,她把自己完全交給了音樂,交給了歌唱。在這其中,她的生命有一種光芒,有一種燦爛。我就想,這其實是我們大多數人皆沒有的。

詹啟煒詹啟煒有兩大愛好:聽音樂和品茗。這兩樣東西我曉得是世界上的好東西,但是我不大懂得。照我看這是兩張朱漆大門,而我始終躑躅門外。

"呵呀咧,那你就不懂得追求來。"詹啟煒笑話我道,起身就泡茶。這個事情他是不要他老婆做的。他要親自來,享受過程中繁複的美感。這讓我想起日本人的茶道。可能真是入了個中三昧,亦可能有點五迷三道。

他喝的都是上品烏龍,又有一套極講究的茶具。"這行頭好多錢?"我把那些勺勺棒棒拿在手裡把玩。他道是,"莫問錢,問錢就俗。反正是好傢夥,不便宜。"

又告我如何品功夫茶。"你看你那牛飲的樣子!"他糾正我,並作示範。一小口啜下去,臉上有吸了嗎啡的神情。嘴裡亦是咂咂有聲。

他說光是品茶還不夠,還要聽聽音樂。"那才叫做雙重享受。"

我曉得詹啟煒他是學音樂的。我曾聽過市直單位文藝匯演時他唱《西波涅》和《跳蚤之歌》。正宗的美聲。台上的音響甚好,彷彿四壁顫顫的有回聲。有一次他問我曉不曉得有個美國的黑人歌手叫羅伯特的,60年代來中國演出,重金屬樣的男低音,讓人民大會堂的所有窗玻璃都顫動起來。"那就叫共鳴呵!"他唱歌亦是有共鳴。而且說話聲音極好聽,渾厚、深沉,有穿透力。但他沒有朝專業上發展,畢業後進了政府機關,每日案牘勞形。人到中年了,方混了個副處級。他的音樂學院的同學,有的已成為著名的歌唱家。他想起這些來會有什麼感觸嗎?

而他畢竟酷愛音樂。他成了我們這城市的著名的音樂發燒友。這樣說也許不確切。因許多發燒友都向他討教專業問題,皆是"詹老師"長,"詹老師"短。他的日子就是普通的工薪族的日子,錢不多,穿衣吃飯養孩子讀書之外薄有餘裕。但他節衣縮食,省下錢來攢了一套相當不錯的音響。他曾告訴我他的功放是什麼牌子的,音箱是什麼牌子的,CD機又是什麼牌子的,我是外行,統記不住。只曉得他跟我說過,"花了所有的積蓄,十幾萬吧。"他喜歡收集古典音樂的CD碟。且全是正版。"盜版的,那聽得?"他鄙夷道。他在小三居里辟了一間房,專門做聽音室。據說還裝了隔音材料,音箱和沙發位置的擺放都是有嚴格的角度和尺寸的。這間房的兩壁,架子上全是古典CD,分門別類的擺著。你一坐進去,就感到這是他一個人的世界。我想起電影《教室別戀》里那位偷情女教師的可憐的丈夫,亦是喜歡躲在廚房裡傾聽貝多芬,且不與別人分享。我相信大多的時候,詹啟煒亦是獨自一人坐在這裡,飲著音樂的聖餐,不容他人插足其間。

當然有些時候,他亦與他那些發燒友一起分享新碟、交流體會。他們互相走動,就像耶穌會的教友。

他算是給我很大的面子,問我道:"想聽么子音樂?"我說我反正么子都不懂,隨便。

"那就給你聽朗朗的鋼琴。小傢伙了不得,在卡耐基音樂廳開獨奏會。我是剛買了他的現場演奏會的DVD。"他說著就在電視機前蹲下去。

肖邦、李斯特、莫扎特……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表情豐富,前仰後合,指尖的流水、湍湍的行雲、開滿薰衣草和夏天的玫瑰的原野,以及教堂的尖頂和在黃昏里飄蕩的鐘聲……二十二歲的青年,濃眉大眼的中國後生,攪動了卡耐基音樂廳里的掌聲的狂潮。

"你看他那享受的樣子!"詹啟煒邊看邊嘖嘖,"那種享受!"

物我兩忘。只有聲音,燦爛如花,人在花叢里奔跑。身後落英繽紛。"享受!享受!"這是詹啟煒最高的讚詞。

那張碟後面還附了對朗朗的採訪。後生談笑風生,神色坦然,既天真,亦老成,又透明得似一塊羊脂玉。

"到了他這樣的境地,是大享受。"詹啟煒嘆道,"我們這一輩子是不可能的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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