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伢子

如果這小鬼崽子刨個光腦殼,又光腦殼上飄起三根毛,真還有點像張樂平筆下的那位叫人既生同情亦生歡喜的漫畫角色。他還偏是呼做三伢子,有阿拉上海人叫三毛的意思。

"這裡來這裡來這裡來!"他站在馬路中央,雙手張開,兩眼泡泡,攔住每一輛朝水陸洲駛過來的車,"最老的老字號來老闆,正宗王記黃鴨叫來老闆,吃了還想回頭來老闆!"

車頂蓋拍得嘭嘭響,如一面催人慾涎的鼓。

有搖下車窗朝他吼罵的,亦有被他引到搭在湘江河邊上大排檔來的。吆喝的牽引率,十之一二。那也是蠻嚇人的。因到洲上來的車,恰如過江之鯽,如果天氣晴好的話。

故王記黃鴨叫大排檔生意好,一長排起碼七八張桌子流水席般地客人滿滿去了又來,當與三伢子吆喝召客的本事有關。

待客人吃完了,三伢子同幾個幫工把桌上的殘局收拾乾淨,姓王的老闆這才叫他們吃飯。三伢子早已餓癟,吃相遂極凶。十五六歲的人,個子小頭髮黃,吃起來一兩個大人的飯量卻是當不得他。王老闆這壁便吼道:"做就不捨得做,吃就捨得吃!你是要把老子吃窮還是何解!"作勢一筷腦殼要挖過去的樣子,嚇得三伢子便把碗筷放下來,滿滿一口飯,頸一伸吞下去,眼珠子要爆出來。

"飯都不準吃,我走好吧?"三伢子憤憤道。

"你還犟嘴!老子撲死你!"王老闆話是硬的,口氣卻是軟的。

天氣熱起來,湘江上水陸洲吃黃鴨叫的人亦就多起來。黃鴨叫是河裡野生的魚,只能長成兩把重,半尺長。水煮,放極多辣椒與紫蘇,味極鮮嫩。洲上伴路一線幾里長,皆是吃黃鴨叫的大排檔,來了客,便爭著搶。三伢子正是這個季節為王老闆叫來搶客的幫工。待遇是只管飯,再給個百把塊錢,睡就睡在一張稀爛的竹鋪子上。

因三伢子會搶客,個個老闆皆想叫他去。所以王老闆一凶他,他說要走,王老闆口氣就軟了。他一走,別的老闆口袋會脹起來,他王老闆的口袋會癟下去。

那年夏天我同幾位朋友時常晚上到洲上去吃黃鴨叫,因被三伢子拍過幾回車頂蓋,遂成了他的熟客。這三伢子人細鬼大,看人說話,那種世故,把他的年紀乘以三亦未見得修鍊得出來。

"五斤黃鴨叫,水煮來;三斤回頭魚,紅燒來;還有紫蘇炒黃瓜,涼伴水芹菜,一碟油爆花生米來!"

我們一到,三伢子便朝伙房裡喊。細頸根筋暴暴的。對熟客,他皆是如此。因他曉得熟客來了要吃什麼。熟客亦都喜歡三伢子。

"三伢子,抽根煙。"見他吸得眉頭皺起來,客人就又笑,"派頭好足呵三伢子!"

三伢子就朝地上唾口水。"嗆!"他道,"你還是請我吃瓶百事可樂好些。"

"老闆,來瓶百事可樂!"我朋友中老劉就叫起來。

"還是劉叔叔好。"三伢子後來在我們吃魚時就幫劉叔叔打扇,捶背。

"劉叔叔跌了錢。"三伢子喊。

劉叔叔一低頭,果然錢包跌在地上。拾起來,抽出一張十塊的給三伢子。"買飲料吃去。"三伢子笑笑的接過來,跑過馬路,一會兒回來,喝的是紅牛,又嚼口香糖。

"要啵?要啵?"他把口香糖遞到我們跟前。手掌極臟。

"三伢子哪裡來的?"我們就問他。因他的口音像寧鄉的。

"還不是地上生的,水裡長的,樹上結的?!"他嬉皮笑臉的模樣。

王老闆就走過來,道:"遭孽咧這伢子,爺跑了,娘改嫁了,他一個人在外頭打流。"

"你爺哪裡去了?"我們問他。

"不曉得。"

"娘呢?"

"不曉得。莫是這樣看我,真的不曉得。"

老劉就很同情的模樣,摸著三伢子的腦殼道:"三伢子,劉叔叔每天買百事可樂你吃。"

"劉叔叔好。我喜歡劉叔叔。"

"你就不喜歡我們?"我們幾位就喝道。

"喜歡喜歡,沒一個不喜歡。"

王老闆又說:"三伢子有婆娘咧。叫他講給你們聽噻。"

這事助酒興,我們就叫三伢子講。三伢子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道:"那個堂客,四十歲怕么都有了,我會討她噯?"

"么子堂客,講噻!"我們笑起來,越發催他。

"就是一個堂客,沒老倌的,她說她喜歡我噯,買東西給我吃噯,還買了這雙拖鞋給我噯(把腳伸給我們看,是人字鞋),要拖我到她屋裡去住噯。我懶得去咧。我喜歡一個人。早得很咧,我要五十歲才討堂客。"

我們又笑起來。"去,三伢子,把你堂客喊過來看看,給十塊錢,只看一看。"

"我才不去咧。要看你們自己去看。"

"她住在哪裡噻?"

"莫跟我講這號事!莫講莫講!"三伢子忽然把兩隻手在眼前用力趕著,就好像這一瞬來了一大群蚊蠅一樣。接著,他就跑開了。他的臉塊是彤紅的。

那個夏天我們很快活,因為有三伢子。到秋天,我們再到水陸洲去,大排檔冷清了。洲上樹木瑟瑟凋零,風吹過來,如同寂寞的口哨。經過王記,我們把車窗搖下來,喊三伢子。王老闆伸出腦殼來,道,三伢子早就走了。問他哪裡去了。答說不曉得。

去年,今年,兩個夏天,我們在洲上再也沒見到三伢子。真是不曉得他到哪裡去了。我們亦始終不曉得他的堂客是哪一個,如果他有堂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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