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聶子

聶子離開我們的雜誌社是因為要到北京去。

她是一位能幹的編輯,又極有人脈,70年代到80年代的年輕寫手們都同她有廣泛的聯繫。她組稿,通常一呼百應。她的電子郵箱於是時時爆滿。她一邊在電腦上改稿一邊把搖滾樂放得波濤洶湧,看上去似乎一心二用,但實際上,她的工作效率是最高的,而工作態度亦是最虔敬的。她有責任心,亦有成就感。

我們皆遺憾,她自己更是神色黯然,於淚光之中登上鏗鏘北去的列車。

她的男友在北京。愛情更多的時候不是獲取,而是犧牲,不是堅持,而是放棄。

在車站的檢票處,在擁擠的黑色人潮中,我們都祝她幸福,並且快樂。

但祝願很少能成為現實。一個月之後,她給我發來短訊:沒出去找工作。呆在家裡看書,聽CD。百無聊賴中,常常懷念我們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北京太乾燥了。

我把短訊拿給雜誌社的同事們看,但大家都不願意猜想被語言遮蔽的生活。聶子的男友是一位相當優秀的青年,他們相識於一場地下搖滾演唱會。而他們的愛情基礎亦是充滿叛逆姿態和喧囂心跳的搖滾。他們膠著,然後吵架,然後又繼續膠著。有搖滾的節奏、野性,以及轟轟烈烈。

但愛情是愛情,生活是生活,有時候,這是兩碼子事。

三個月之後,她又回到了我們的城市。她仍然不想上班。她似乎很疲憊。想休整,並調理自己的情緒。她一個人租住了一套小公寓,做自由樂評人,而且斷斷續續書寫帶有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距離有益於她的愛情和幻想。她的稿費除了付房租,主要用於長途熱線話費。手機的電池棒每每在她的掌心中打得發燙,如她那顆容易衝動的心。

很多公司和媒體找到她,請她參與他們的工作。但他們都看到了她臉上的斷然的拒絕。她不會說客氣話,亦難委婉迂迴。她讓叩門者神情尷尬,並不得其解。她亦不再想回到我們的編輯部。她擔心若是再要北上,又一次的放棄會相當難堪,亦會使我們被動。在我們雜誌初創之時,她就曾說過,她肯定會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當她在北京的時候,她亦必定經常想到自己說過的這句話,並有難於擺脫的心理折磨。因她是認為誠信等同於生命的人。

她只是仍然會去聽那些地下搖滾會。以前她是在人的潮頭上洶湧,在聲音的閃電中呼嘯,而她現在則默坐在一角,點上一支煙,將眼睛微閉。煙霧在指尖上,激情已化為內斂。有許多瘋狂的小夥子喜歡她。眼瞳在黑暗處閃閃發光,如海邊的磷火。音樂會之後,他們邀她去宵夜。路邊的大排檔,啤酒、燒烤、號叫或低語,甚至還有即興的詩句。她很興奮,亦很想醉。但她的底線是要識得歸路。

她把手舉起來,在空氣里搖著。一輛的士滑了過來。她踉蹌地上車,拒絕任何人陪送。

回到家裡,她開始嘔吐,並在身上摸索手機。她撥了世界上最熟悉的一個號碼。

"喂,什麼?喝酒?沒。什麼?就,喝了,一點點……"

然後,突然,她哭起來,說:"明天,我就到北京來,馬上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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