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栗保羅

栗保羅的名字很洋氣,人卻是土得一塌糊塗。雖然好歹也算得上是百萬富翁,但一年四季卻只套件他銷售的酒和飲料的廠家饋贈的廣告衫,從未見他添過新衣。故他不單是土,而且尤其摳。拿我們長沙形容人小氣的話來講,是他恨不能"掏鼻屎痂當早飯"。

那天我走高橋食品批發市場過,見他站在馬路邊東張西望,手裡還提了一袋什麼東西。我走攏去同他招呼,才曉得他是在等中巴。"你當老闆的,要買台車噻,"我笑話他道,"

再不濟,也不能坐中巴,總要打個的才像話噯。"他嘿嘿笑著,說中巴好,中巴像個健身房,坐著等於是搞了鍛煉。總之,他百鍊成鋼,就是不怕人笑話,偏又任何事情皆找得著自寬自解的道理。比方你笑他穿廣告衫,他道穿耐克衫又有么子用,人家又不會因為你衣服上打個鉤就來買你的煙和酒。還是廣告衫好,又做了促銷,又賺了錢,衣也花花綠綠的好看,一箭三雕咧。

中巴半天沒來,我們仍站著扯談。我問他是去哪裡,他道是去看王臘梅。"你曉不曉得王臘梅出了事?"他問我。我說哦,出么子事?

大家皆曉得,王臘梅是他栗保羅的情人,但栗保羅從來就不承認。他的道理就是"她是我認的老妹。她上頭沒兄長,我下頭沒老妹,所以我們就是兄妹。何況我們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你們不要那麼庸俗好啵?"但是庸俗的人們卻看到栗保羅帶著這位老妹看電影,下粉館,又一起到奧沙去游泳。少人的地方還手牽手,扯扯捫捫,看相不怎麼好。我有位朋友有個女兒正好在奧沙游泳館對面經營體育用品。她後來說了一件事給我們聽。那天她在裡頭看賬,只聽得外頭有人要買泳衣,是女用的。她請的幫工妹遂向那人介紹各種式樣。只聽得那人打斷道,"別的你不要講,只講哪一件最便宜!"幫工妹就指了件說這件最便宜,五十塊。"二十五買不買得?"那人攔腰一斬,口氣亦是鋒快無比。幫工妹驚道:"哪有這樣便宜的泳衣呵!你二十五給我,有好多我收好多。我會發大財咧!"那人就說,妹崽,我也是生意人,我曉得進貨的成本。你不要這樣跟我講話。我說二十五,你絕對有錢賺。只是賺多賺少的問題。我拿了走呵,二十五!幫工妹尖叫道,"拿不得拿不得,最少最少也要四十八!"那人便"三十!最多三十!"幫工妹又"四十五!少不得了,再少要貼本了!"於是兩個人你來我往地拉鋸。朋友女兒聽得外頭那人的聲音怎麼越聽越熟悉,遂從裡間走出來,一看,原來是栗伯伯。他身邊還有個一臉蝴蝶斑的女人。栗保羅亦是認出了她,"是你的店子哦!"朋友女兒跟我講,栗伯伯那麼有錢,為了一件泳衣砍得血氣直涌,真是的!"最後,我真的是賠本賣給他的,三十塊。再多一分錢他都不肯!摳鬼!"我們皆曉得,那件"最便宜"的泳衣,就是老兄給老妹的獻禮。我看過一本美國小說,寫到一個人泡妞的手法,是"給她們最多的情話和最少的錢物",我想栗保羅對他"老妹"亦必定是如此這般。

栗保羅說,上個月五號,王臘梅坐了她姐夫的車到岳陽去,回來是晚上,但車比白天還開得猛,有處地方施工,姐夫沒望到警告牌,結果車子栽到了坑裡。姐夫命喪當場,而王臘梅則甩出窗外剩下一口氣。"總算是留了一條命。現在一身的繃帶、石膏、夾板,遭孽得不得了。"栗保羅嘆道,"人噯,說沒了就沒了,生死一張紙。這事給我刺激好大。我想通了,從今往後,我要見么子吃么子,見么子玩么子。"

我見他手裡提了東西,就問是么子。他舉起來道,一袋干荔枝,一袋紅棗,還有一包維夫餅乾。"送我老妹吃。"我不是生意人,但亦是算得出來,這貌似一大袋的東西,加起來至多三四十塊錢。

"我只一個老妹來,"栗保羅又道,"我做老兄的總要安慰她噻,心痛她噻。"

這一時我想起了他堂客曾說過的話。他堂客對他的朋友說,他們么子鬼兄妹關係?怕我不曉得?我是懶得管他,也懶得戳穿他!他這人調皮調了一輩子,要改也改不了。隨他去,反正槍杆子捏在我手裡,他頂多也就是浪費幾粒子彈吧。怕他做么子!

中巴終於來了。栗保羅穿著廣告衫,同一大堆人一起擠進了車廂。真是嘆為觀止。那麼多的人,怎麼能擠進那麼一個狹小如罐頭的空間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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