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哥

我推開虛掩的門,藍蒙蒙的煙霧和暖濁嗆人的空氣里我望到九哥正跪在地上,朝一隻臉盆里扔錢紙,火苗在半尺高的地方抖動,如風中的紅綢。還有一些人,亦擠在這個只有十幾個平方米大的客廳里。人人身上落滿了紙灰,又面目朦朧。

九哥感覺到了我,回頭一望,默默站起,順手從茶几上的盤子里拿一支煙遞給我。"今晚上要去北京的。機票都已經訂好。太突然了。就是早上的事。昨晚上還和他郎家一起吃了

晚飯。"

他的岳父就靜靜躺在裡面的睡房裡,亦是在另一個冰涼的世界裡。

"早上醒來說不舒服。我老婆就到醫院去辦住院手續。辦完一回來,人就走了。"

九哥早幾日才從深圳回來,打電話約我喝茶聊天。恰好我這幾天事情多,推到今日,結果中午我打算請他吃頓便飯,他在電話里悶悶地說,來不了啦,岳父剛剛去世。改天再說。

我說那我過來一下。到他岳父家去的路上,我回想九哥這些年來的經歷,亦是起起伏伏,飄泊不定。說起來話長。

"七歲的時候,一天我父親跟我講,九伢子,你將來的命呵,是飯鋪里吃飯廟裡頭歇。那時我懵懂不解,現在想起來還真是這樣。"早幾年,九哥有次回來和我聊天時這麼講過。那次九哥曆數了近二十年來他干過的事。搞裝修,賣電腦,辦傢具廠,燒陶瓷,這還是在長沙;接著是在海南做房地產,在上海辦郵購公司,在北京開連鎖米粉店,在深圳做外貿。賺過很多的錢,亦虧過很多的錢。根據我的經驗,他回來說要請一大班朋友吃飯打牌唱卡拉OK,那就是賺了;若是只打電話給我,說要喝茶聊天,那就是虧了。老實說,我怕接到他的電話就是"出來吧,我們找個清靜地方喝茶"。居然這一回他竟又是這樣的電話。

很舊的房子,又暗又仄。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一會兒遺像裝好框了,一會兒爆竹抱來了,一會兒黑袖章亦買來了。裡面房間,九哥的老婆抽抽搭搭地,把電話打到這裡那裡。

"只通知他郎家的同學。跟殯儀館聯繫好。鄉下的親戚只通知,人就不要來參加追悼會了。"九哥指揮著沒有方寸的遺屬們。

"才滿七十歲。本來還想到鄉下去住。肝腹水。我看主要是器官衰竭了。他郎家這個年紀,唉。"九哥跟我說,順手拍拍袖子上的白白的紙灰。

室內的空氣越來越嗆人,我們走到外頭來。我問他到北京是去幹什麼。他說是去辦一個批文。"在深圳,打算跟幾個朋友做個項目。手續太繁雜了。"他說,但聲音很平淡。他提到我也認識的一個人,曾經是海南有名的開發商。九三年海南的房地產泡沫破滅,那人跑到了美國。"他現在回來了,在上海,拖我一起做個產品代理。做了半年,他媽的,把我一點錢都玩進去了。"

我說他那麼大的老闆,怎麼做這麼沒手筆的事?

"他也虧得差不多了。他現在已經沒什麼起點了。而且我覺得他做生意已經不像原先那麼有感覺了。我是信任他才跟他一起做,沒想到這回又做砸了。"

我本想勸他回來算了,就在長沙做點事,不要再在外頭飄泊了。但我沒有說出來。我想他會覺得我說的很好笑。他選擇了自己的生活,從來沒有後悔過。不管是賺了還是虧了。他好像一生都在賭一把什麼。輸輸贏贏經得多了,無所謂了,要的倒是這個賭的過程。這個過程中的刺激同樂趣,必不是我這樣的俗人所能體會的。

"我這回回來休息幾天,看看老婆和崽。崽還不錯,曉得發狠讀書了,不要我操心了。可惜了,我岳父,幾多好的一個人。我剛才一邊燒錢紙一邊回想他的一生,就是平平淡淡的,笑容滿面的,好像活得特別有滋味。"

他彷彿對什麼有觸動似的,沉默了一氣。我問他還去不去北京,他說去,等後天辦完喪事就去。"正事,不能耽誤。"

"本想找你單獨聊一下子天。這段時間我有點悶,只好等下回回來了。"九哥說。

下回回來,我只想他不是找我一個人聊天,而是找一大班朋友吃飯、喝酒,唱卡拉OK。

那樣我會很高興。我們大家都會很高興,包括九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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