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揪人心肝的鑼聲又響起來。這一回把鑼敲破啦!南河套大壩決了口子,水進了東庄,不僅把前街給淹了,連后街趙德順家的六個高台階也沒了五個,差一點就進了屋裡。

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全村人都傻眼了。老老少少瞅著河上游罵,王八羔子操的,哪來的這麼多水呀。他們不知道,上面一個小水庫崩庫了,離水庫近的地方,沖得更慘。

前街的村民把火全泄到趙國強身上了。先是有兩戶扛著行李到了國強家,氣呼呼地說,反正房子泡了,錢也白扔在大壩和新開的稻田裡啦,這一切都是聽了村幹部的話,所以,往後的吃住就全靠村幹部了。

桂芝是心軟的人,看人家老少沒個窩,心裡也跟著難受,就忙著讓人家安置東西,又騰房子讓人家住下。民兵連長柱子聽說了趕來看,說你們都擠國強家叫怎麼一回子事,水大也不是他放下來的,這會兒國強還在大壩上玩命呢,你們跑這來搗啥亂。說罷就攆那兩戶人。按說柱子說得有理,國強已經連著好幾天沒下大壩了,跟壯小夥子一塊裝草袋堵口子,人都累得快不行了,這邊再不講情理通弄人,也太不夠意思了。

趙德順老漢從前院過來了,攔住了柱子,說柱子你回大壩上去吧,這邊的事聽我的。柱子知道老爺子要幹啥,小聲說您老要發善心也別這會兒發,這會兒前街還有好幾十戶呢,您這都騰出來也住不下。趙德順說這你就差了,甭說新社會,就是過去的年月,遇到水澇旱蝗,也得眾人救濟。這麼辦吧,你把后街的人都給我召集來,我跟大家說說,各家騰出一鋪炕,把挨淹的安置了,咋也不能讓鄉親睡露天。

前街的那兩戶人家聽了臉都紅了,直給趙老爺子道歉。柱子點點頭,就按老爺子說的去辦,等到趙國強從大壩上回來,后街已經人來人往炊煙裊裊,一切安置妥了。把趙國強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到前院看老爹。老爹的西屋和廂房都住滿了,東屋還有兩個半大小子。趙國強不好意思地說:「爹,這事,多虧了您……」

趙德順低頭抽煙,看也不看他說:「我用不著你表揚。一個村幹部,讓鄉親淹成這樣,算是幹啥吃的。」

趙國強揉揉眼睛:「水太大呀,沒見過這麼大的水,我估摸是哪個水庫崩啦。」

趙德順說:「也不知河西和溝里咋樣了。」

趙國強說:「河西沖了幾家,溝里沒事。」

趙德順說:「等水下去了,你得去看看,誰叫你是村幹部呢。」

趙國強說:「我歇會兒就過去。這會兒水小些了。」

德順老伴進屋說:「國強你快在這躺下,我看你走道咋有點打晃。快上炕,喲,眼眶子全是青色的。」

趙國強說;「沒事,就是在大壩上……」

趙德順指指鋪在炕梢的氈子:「躺下,歇一會兒再說。」

趙國強無可奈何把身子往氈子上一撂,立刻就覺出渾身的骨頭節要相互脫離似的,又酸又疼,連翻身的勁都沒有了。眼睛冒了一陣金星,然後就昏昏睡著了。

桂芝等了一陣,不見國強回來,就想去前院看看。正在這時,自己的娘家兄弟小山來了。小山在金礦上開車,國強在礦上那陣子,沒少搭他的車回家,後來國強離開金礦,小山來的機會也少了。桂芝見了兄弟好高興,說你咋來了,咱爹咱媽身體好不。小山說好著呢。然後,搬了一箱子白酒,還有一個豬後臀尖。

桂芝問:「來看看,你拿這些東西幹啥?」

小山說:「是礦上給我姐夫的,金礦長說那二年抓安全抓得好,一個傷號都沒有。自打他一走就完啦,前半年就砸死倆,傷一個。礦長說怪想他,讓我給送點東西來。」

桂芝心頭一動:「是不是想讓他回礦上?」

小山說:「有那意思,金礦長說只要我姐夫願意,礦上的工作,隨他挑。」

桂芝小聲問:「礦上工資開得多嗎?」

小山說:「眼下還好,金貨直往上漲價,礦上的日子就好過唄。姐,你勸勸我姐夫,在村裡當個幹部有啥意思,不如回礦上,再弄幾年,你都能跟著農轉非。」

桂芝想想,問:「咱爹咱媽的意見呢?」

小山說:「那還用說,一提起姐夫回村,爹就來氣,媽差點,可也為你鳴不平。」

桂芝點點頭:「兄弟,你回去告訴你們礦長,國強一定得國礦上,讓他等幾天。」

小山笑了:「那太好啦,姐,我走啦。」

桂芝送他到門外,囑咐他慢慢開,眼瞅小山從地里繞過前街到了村東,開車走遠了。

西邊的天上又壓過一片黑雲,還夾著隆隆的雷聲,空氣突然變得又問又熱,桂芝知道,這是又要來雨啦。

此刻,她的心情卻變得很舒暢,腰身顯得直挺,兩腿格外有勁,連胸脯子也比以往支愣得多了。桂芝深深吸了口氣,又像吸著啥甜汁似的,緊麻溜地往肚子咽咽。她真是高興,高興得是這些感覺,已經有好長時間不曾有了。啥時候有過呢?好像是在結婚前有過。那時聽了解國強的人介紹說他聰明能於,為人脾氣秉性又好,心裡就有股甜美的感覺,覺得就要和這個人生活在一起了,自己這輩子有了依靠,多幸福呀。還有呢,大概是國強到金礦上工作並轉了正,自己心想,這輩子大概還要吃商品糧,住家屬院,或許自己還能在哪裡做個臨時工,一天就能掙個塊八角的,那多神氣呀……除了這兩回,旁的時候就沒有了,伺候公公婆婆,拉扯孩子,下地幹活,燒火做飯,日子過得像沒放鹽的菜,淡啦巴嘰,一點叫人樂的滋味都沒有,尤其是國強回來當村幹部,整天灰頭巴腦地回家,急急火火又被人找走,要不就是嘬著牙花子想事,或者猛勁抽煙,滿腦子全是村裡的爛事,把桂芝弄得這叫心煩。有那麼幾個晚上,桂芝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好起來,並逗著國強也樂起來,關了燈,倆人說點私情話,畢竟歲數還在當年,不知不覺就有了那個意思,寬寬的大炕上才動動身子,外面就有人敲門,叮咣叮咣,能把人嚇出毛病來……

桂芝現在明白了,自己要想心情愉快,關鍵是在國強身上呀。而這個理,好一陣子啦,自己煩得全然弄不機密。

「呼——」

一股風帶著響刮來,把爛草片子啥的卷上了半空,桂芝的衣襟也掀了起來,她趕緊拽住,扭頭就往家裡跑。

院里很熱鬧,前街的受災戶在張羅做飯。九十年代的村民,在大災面前雖然也火燒眉毛般的跳高,但只要沒傷著人,過一陣就能平靜下來。反正也是那麼回事啦,沖也沖啦,淹也淹啦,把自己急死也沒用;反正有糧吃,有肉吃,還有酒喝,水退了再說,政府肯定給救濟,頭年冬天壩上受雪災的,不是都穿上嘎巴新的綠大衣了嗎,還有的喝上聯合國給的奶粉,加拿大的麵粉。娘的,麵粉里有幾粒麥粒子,跟晾乾的枸杞子那麼長,你說能不多出面吧!那是高科技、優良品種。受一回災,還開了開眼界,這不邪了門了嗎。

桂芝悄悄來到前院窗根下,朝裡面望望。德順老伴出來抱柴,說你是找國強嗎,他睡著呢。桂芝說睡得好讓他睡。說罷扭頭就走,她怕驚醒了國強,國強睡覺輕著呢,一點聲響都能弄醒他。

擠在後院這戶人家男人叫福貴,媳婦叫金香,馮三仙租的就是他家的房。福貴是挺精明的庄稼人,會算個小賬。但他媳婦比他更能算計,不光租房,還給在前街擺攤的人存車存案板子存貨。有的收錢,有的就收些東西。她最得意的是招來馮三仙,有馮三仙在這,誰來看病求仙,需要香燭之類的物件,就得到她那去買,一來二去,金香索性開了個小賣部,和馮三仙聯起手來掙錢。所以,即使大水淹了房子,金香也不讓馮三仙走,硬是把她也帶到桂芝家來。

馮三仙可不是能閑著的衙役,她到哪兒就把熱鬧帶到哪兒。她不知啥時到了桂芝的東屋,盤腿坐在炕上,磨磨叨叨給幾個找她算卦的婦女說啥。說今年雨水大,是龍王爺的小舅子到了本命年,本命年是折騰年,折騰得龍王爺也跟著不消停,所以把雨水就折騰大了;說前街經過這麼一淹,就生蛤蟆,蛤蟆是寶,金蟾嘛,水退了,這街上一準更變成掙錢的好地方……

金香說:「要聽你這麼一說,還淹好了呢。」

馮三仙說:「淹得好呀,水漫金山,財源滾滾往裡鑽。」

桂芝進屋裡笑道:「拉倒吧你,魚蝦老鱉往裡鑽吧。」

馮三仙看出桂芝心情挺好,她轉一下眼珠說:「桂芝你今天有好事,你還不來算一卦。」

桂芝說:「我不算,我從來不敢算,算了心裡犯膈應。」

金香說:「沒事,讓她往好里說。」

桂芝說:「往好里說,還有啥意思,說我能掙八百萬,回頭啥也沒有,那不是跟挨矇騙一樣。」

馮三仙點著煙深深吸著,等到那幾個婦女走了,屋裡只剩金香她們三個人,她說:「桂芝,你這就說得不對啦,你還從來沒找我算過,咋就當大家的面,說跟挨矇騙一樣?我要是算差了,你再說,算對了,你就得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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