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連天的陰雨,把三將村帶進了悶熱潮濕的七月。青龍河明顯地變了顏色,往日清澈的河底不見了,混黃的河水像大醬湯一般,往河套兩邊的山坡根兒上漫著。新壘的護壩起了作用,但也經受著考驗。有一段來不及壘了,只能用草袋子擋著。一旦決口,東庄前街肯定要被泡湯。

趙國強急得嘴角上起了泡。他整天在河壩上盯著,組織搶險隊這堵堵那墊墊,然後,就盼著老天爺發發善心給個好臉,別一個勁稀里嘩啦地往下倒水了。

但老天爺不給面兒,連著一天一夜的大雨,就把青龍河灌了個滿槽。上游的山溝子肯定是沖了,河水裡時不時地漂著死豬死羊,肚子鼓鼓的,蹭得光亮亮,忽悠悠就下來了,還有房木,檁子椽子,破箱子爛櫃片子,一看就知道那是水進了屋。村裡有貪小便宜的人,找根長竿,站在河邊撈洋落,撈點小東西,房木一般在河當心,在激流中裹著,水中石頭都在滾著,村民們都知道那裡的危險,所以,眼睜睜地看著木頭往下漂,干著急沒辦法。

後半晌了,趙國強才回家吃了口飯。河邊噹噹噹敲起鑼來,嚇得他把飯碗往桌上一扔,下炕就往院外跑。桂芝抓了個饅頭追上去,硬塞進他口袋裡,說你抽空吃了,好有勁。趙國強甩開她的手,說吃個雞巴,也不看看啥時候了,三步並作兩步就竄到前街。

前街的人家早就是驚弓之鳥,從打雨天一來,就提心弔膽。心細的,早早的把值錢的東西轉移到旁人家,還把自家的院牆用水泥抹一遍,門口預備好沙土袋子,那意思是要院自為戰,把水拒於院外;還有的人家院牆是用碎石頭壘的,那是肯定擋不住水了,他就在院里支個架子,把被褥啊縫紉機自行車鐘錶啥的放在架子上,再留些地方,準備水來了把老人孩子也擱在上面。儘管各家都做了些準備,但鑼聲一響,還是把人都驚動到街上,你說這他說那,等見到趙國強,眾人就跟聯合好了似的,一頓言語跟炮彈似的劈頭蓋腦砸過去。

「為啥敲鑼?是不是要決口子?」

「趙主任,我們集了錢修壩,再淹了,你得負責!」

「你們當幹部是幹啥吃的!」

「水淹我家,我就住你們幹部家!」

「老天爺呀,我這新房,才住上一個月不到呀……」

「國強,你得想辦法呀!」

眾村民扯著嘴子朝趙國強喊,唾沫星子都飛到國強臉上。趙國強一肚子火,也就憋不住了,把小腰板一挺,脖子一仰,說:「喊!喊!把天喊破了,雨下得更大!把三將村變成蛤蟆坑!你們現在著急啦?早幹啥去啦?前街這地方犯水,誰不清楚,正經庄稼人,能看不出來?拼死拼活,非要佔這塊地,村裡咋說也不中,不答應,就鬧事。這回好啦,蓋上啦,也搬不走啦,水來啦,你不沾點濕,你還能咋著。」

趙國強這番話,還真就把人們給鎮乎住了。之所以眾人閉上了嘴,全因為他說的是實情。當初,村委會確實是不同意在這地方建房,架不住這些人一個勁鬧,才不得已在報鄉里批准的一份份建房許可證上蓋章簽字。

人群中,孫萬友拐拉著右腿走過來,他不緊不慢地笑了兩聲,說:「國強,是不是有兩段壩沒修上?」

趙國強點點頭:「缺錢呀,那段沒修上,用草袋子頂著呢,就伯那裡決了口子。」

孫萬友說:「別看我不在前街住,可我也得為大家說幾句話。甭管當初他們有多少個不是,畢竟這些房子戳在這了,這些年的積攢,還有拉的饑荒,全壘在這了,一旦淹了,確是很大的損失呀。」

趙國強不由地點頭:「誰說不是呢。」

眾人一下子從剛才的話扣里解脫出來,說萬友說得在理呀,國強你當村幹部,就得保護群眾的安全。

趙國強說:「我這不正帶人護壩嘛,可水火無情,就怕是水太大,實在擋不住呀。」

孫萬友說:「把剩下的那一段壘上,再統統加高兩米,水再大,也漫不過來。」

趙國強說:「您老一張嘴說得輕巧。統統加高兩米?眼下缺的這段,我還不知道拿啥去壘呢。」

趙國強邊說邊瞅這些人。這些人就往後縮縮,沒人接他的話茬。很明顯,要是增加工程,就得加大投入,就得集資,而前者的住戶首當其衝,非得多出錢不可,因為你是主要受益者。像其他住在后街、住在河西、溝里的人,在壘這壩之初,就不大願意出錢,全靠稻田利益吸引著,才勉強按村裡的要求辦了,現在讓他們再出一筆錢,即使不多,他們也肯定不會接受。趙國強心裡明白,這並不是說這些人自私自利水平低,實在是村民口袋裡的錢還不多,大部分甚至在蓋了房娶了媳婦後,還拉著饑荒。這些年從鄉里到村裡,斂錢收款也弄得怪邪乎,群眾確實有些不堪重負了。

南河套的鑼聲一陣比一陣緊。人們的臉色也被敲得一個比一個低沉。陰乎乎的天空像口大黑鍋,在人們頭頂上懸著,似乎隨時都會扣下來。

趙國強說與其在這戧戧,還不如上壩上去,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擋住了水,大家都受益,靠自己擋自家大門,那是擋不住的。孫萬友說對呀,你們他娘的弄點子草袋子擋自家院子,那純粹是想在尿罐子里撈出干豆腐,你們想想可能吧,快他娘的抄傢伙拉東西去壩上吧。

孫萬友雖然被開除工職,但在村裡還是脾氣不改,動不動就說自己當過兵扛過槍,跟現在中央誰誰誰認識,跟誰誰誰是老戰友,早晚有一天得發達一下子。再加上他光棍一根,即使惹出事來啥也不怕,所以,村民們都避他三分。他好罵娘,有時是酒後胡罵,有時也能罵到點上。眼下,他就罵到點上,把前街的住戶罵得不敢吭一聲。

趙國強當然是巴不得了。因為眼下不像先前生產隊大隊,吆喝一聲就都跟著走。就是上壩的搶險隊,也得事先講好報酬,講好是頂義務工,還是給現錢。借著孫萬友的這一通數叨,趙國強說走吧走吧,萬友叔說得對,雞窩打爛了,甭想撿著整雞蛋。

於是,人們就扭頭回家,去拿家什。趙國強趕緊往南河套走。孫萬友拄著拐緊攆兩下,喊道:「國強二侄子,你等等。」

趙國強站下:「啥事?」

孫萬友笑笑:「國強呀,我尋思著,咱村這大壩要想建個萬年牢,還缺錢。我想出去幫村裡弄點錢來。」

趙國強心裡發緊:「是不是您想讓村裡給您去北京的路費?」

孫萬友戳戳拐:「嘿嘿,要不大家咋選你當幹部,你腦瓜就是靈呀,我一張嘴,你就知道我要說啥。」

趙國強搖搖腦袋:「三叔呀,不是我駁您的面子,您上一次說去地區上訪,村裡借給您的錢,您啥也沒弄成,可車票都在我那壓著呢。」

孫萬友瞅瞅四下,神秘地說:「這回我不去地區,連省里也不去,我直接去北京。我看透了,這年頭,膽子大就能掙大錢,我直接找中央領導,勾上一個,他省里、地區,還有縣裡,他就得敬著我。到時候,甭說給咱村弄點錢修大壩,就是修水庫,也是小菜一碟」

趙國強嘆口氣:「您老先別把話說那麼遠,我也不指望您給咱村修水庫,我倒是挺發愁您那房子,萬一哪天塌了砸著您,我也擔責任。」

孫萬友說:「就是,就是,甭管從哪方面說,你都該幫我一把。」

趙國強說:「可眼下我手裡沒錢,這麼著吧,您等個一兩天,我借來錢,就再支持您這一回。可說好了,就這一回。」

孫萬友點點頭:「中,就這一回,這回我要找不出個子午酉來,我也不回來給你添麻煩了,我他娘的就去海南打工啦,死了扔海里餵魚。」

趙國強苦笑:「別說得那麼嚇人,我得走了。」

他說完這句話回頭一瞅,村民已經哄哄地推著扛著追了上來。這使他心裡寬綽不少。

大壩上的局勢很嚴峻。急需大量的草袋子,可村裡提前準備的都已使上了,向鄉里縣裡求援,人家說目前還有更大的防洪工程需要這東西,拿不出來支援你們,你們得自己想辦法了。

趙國強放下電話,和民兵連長柱子合計一下,柱子說只能求錢滿天啦,趙國強一聲沒吭,就朝外走。柱子說這麼大水你也過不去呀,趙國強說河西上游溝口子河套寬,水緩,能蹚過去。柱子說我給你保駕,趙國強說你還是去南河套吧,那邊離不開人,無論如何得堅持住,不然稻田沖了前街泡湯,咱吃不了兜著走。柱子一聽說也是,拔腿就走,臨走說你多加小心,看準水裡沒有東西再蹚。

趙國強想此次過去見錢滿天,一是讓滿天先把錢墊上,二是還得用他的汽車,從外縣拉兩千個草袋子來。

走到河邊,趙國強望著滾滾流淌的河水,不由自言自語:「有那天,我在這兒架座橋!」

不料身後有人接著他的話音說:「那敢情好,那是積德行善的事。」

把趙國強嚇了一跳,麻滑扭頭看,原來是在前街租房子住的馮三仙。馮三仙是年近五十的半大老婆子,本不是三將村的人。這二年,她靠「看仙」掙錢,硬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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