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樹醒來時,眼前冒出一張狗臉。
它開心似地舔著弘樹的臉頰,口中發出溫熱的氣息。威爾斯柯基犬獨特的短巧尾巴,在視線前方可愛地擺動。
「利克,早。」
弘樹強忍住哈欠,對著愛犬道聲早。然後把坐在身上的它,抱到了身旁。
晨曦灑落房內。然而與清爽的早晨相反,床上堆滿了剛買來的輕小說與散亂的漫畫,睡前脫掉的衣服也散落一地。剛才被他放到身旁的澤村家愛犬——利克則坐在衣服上,似乎在等待主人下床來摸摸自己的頭。
「該怎麼說呢……」
或是因為太熱脫掉了吧。弘樹赤裸著上半身,在床上伸了個大懶腰。
「今天早上好安靜喔,嗯。」
只有些微聽見從窗外遠遠傳來的電車聲,以及利克的呼吸聲。過於寧靜的靜寂支配了整個房間。就在此時……
「好了,我要進去啰——。」
陡然傳來的說話聲,以及不敲門就硬闖進來的入侵者,輕易地摧毀了這個靜謐的世界。
「哇啊!」
弘樹急忙拉起床單,遮住身體。
入侵者完全無視弘樹的反應,熟練地撿拾起散落一地的衣服,輕巧地丟入洗衣籃中。
「真是的。脫衣服的時候,要全部放在一起啦。別想說我會幫你撿,就隨地亂丟。你喔——」
「我說……彩香。」
對著眼前這個簡直是把自己當作路邊小石子的兒時玩伴,弘樹雙眉緊蹙地說道:
「進房間的時候要敲……」
「敲門,對吧。請先學會鎖門再跟我抱怨吧。」
不但被輕易搶白,還被教訓自己太懶散。弘樹在她面前,根本毫無勝算。
講不贏對方的他,只好不是滋味地搔搔頭。
「我知道了,對不起,謝謝你。請你把洗衣籃擺一邊,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
弘樹指著房間角落,不耐煩地說。
他雖然想快點趕走這個不請自來的入侵者,但是……
「你真有種,敢這樣跟我講話。」
他指著對方的手指被用力地往上扳。
「好痛……痛死我了。」
彩香大嘆一口氣說道:
「說什麼剩下的自己來就好。洗衣機里還有上禮拜沒洗的衣服。洗碗槽的碗盤也是你說待會再洗,我才放著的。結果還是維持原狀吧?」
「我們家家境清寒,要一起洗才省水嘛。」
「光雄爺爺明明給了你用不完的生活費,還睜眼說瞎話。」
對方連弘樹唯一的親人——祖父所送來的生活費都聊若指掌,看來弘樹只有一面挨打的份。
「還有垃圾!我說過多少遍,絕對要丟垃圾。結果你一袋也沒丟吧?你能夠解釋一下那兩袋塞得快爆開的45公升垃圾袋是怎麼回事嗎?」
「我輸了。」
「有自知之明就好。別說了,趕快換好衣服吧。對吧,利克。」
彩香對著靠近腳邊的利克徵求同意,蹲下來輕撫它的頭。跟剛才白了弘樹一眼的她有180度大轉變。彩香露出能迷倒眾生的燦爛笑容說道:
「利克明明這麼乖,你的主人卻是乏善可陳的傻瓜呢——」
「唔……」
或許是一大早就遭遇連珠炮般的訓話吧。弘樹絞盡腦汁想要反擊這個無敵的兒時玩伴,但腦中浮現的所有言語攻勢,似乎都會在幾秒內自食惡果。最後他只能選擇在出口之前,硬往肚裡吞。
彩香雖然長得甜美可愛,但對眼前這個悶悶不樂的兒時玩伴卻毫不留情。
俏麗的短髮與端正的五官。僅管「胸」無大志令人同情,但其他條件都遠勝過普通女生,幾乎能夠以一擋百。
「好了,我幫弘樹弟弟煮的飯好啰。你一個人能吃飯飯嗎?」
唔哇——這傢伙。
老虎不發威,真的被當成病貓啦。該怎麼反擊呢……
「啊……這句話有語病喔,彩香小姐。」
「咦——哪有?」
「正確來說是阿姨煮的吧?你剛才說得好像自己煮的一樣。應該不是吧。」
「唔……」
彩香表情僵硬。
這個瘋狂料理人曾把鹽巴罐整個丟進咖哩火鍋,讓人不由得挑戰高血壓的極限;還曾經把保鮮盒放入烤箱,讓白醬汁與塑膠融為一體。料理是她最大的死穴。
「你第一次料理失敗的時候,好像謊稱有人惡作劇,推卸責任吧?啊~就是那個炭化的荷包蛋跟巧克力的雙重奏。光是想起那個味道就足以致人於死啊。」
「……」
「之後,我又當了好幾次白老鼠吧。但最後是你說『這樣下去可能會殺死弘樹』,所以才放棄的吧。」
「………………」
「我聽阿姨說你從此不再踏進廚房一步了。所以你講得好像自己煮的一樣,不太好吧。彩·香·小·姐?」
一時之間,彩香沉默不語,毫無反應。
「啊,咦?彩香小姐……?」
她緊握著拳頭不住顫抖,而且低著頭嘴中念念有詞。從口中泄漏出的細語,彷彿說著「人家就是煮不好」「可是這傢伙」「去死算了」等,令聞者為之驚悚的暴言。
這下糟了。
「啊,抱歉。彩香小姐,當我沒說。我說得太過……噗!!」
弘樹的視野被黑暗包覆的前一刻,視網膜上映上了『YES』的文字。
那是以前在小物店開玩笑買的「YES·NO愛愛枕」。不過在他察覺之前,身體已經再次被強制擊沉在床上。(那傢伙的臂力又變強了……)
感受到兒時玩伴的威力再次成長的同時,弘樹也倒卧在床上了。
◇
認識澤村弘樹的人,大多會形容他為『好人』。
雖然不是交友廣闊,但運動神經優異、信守承諾、熱心助人。
但為人和善的弘樹一回到家裡就瞬間墮落。
他的鄰居大島彩香表示:「他父母早逝,由祖父一手帶大。這種生長環境我固然能夠諒解,但他未免太懶散了。」從小學就開始照顧這個兒時玩伴的她,認為弘樹不是不會做家事,只是不想做。他明明就能煮飯洗衣,但只要心想沒必要就完全擺爛。這點是最讓她氣憤的原因。
彩香把他從流浪漢的生活,努力打點成一個正常人。但弘樹面對這個再世恩人,態度卻依舊強硬。
因此,偶爾會像今早一樣激怒彩香。
「真的很抱歉,我說得太過火了。對不起,請你大人有大量。」
沿著這條從家裡到高中的捷徑,走在河堤旁的弘樹以一秒一次的頻率不斷低頭致歉。
踩到地雷的他付出了慘痛代價。之後,在吃早餐的餐桌上,彩香不發一語地瞪著自己。他被迫一邊吃飯一邊道歉,桌子底下的腳脛還被不停狠踹。在飽嘗痛苦與壓力下,好不容易離開家門,又在路上持續道歉將近10分鐘。
走在一旁的彩香仍然鼓著腮幫子,但終究還是長嘆一口氣說:
「唉~!算了,不跟你計較了。」
她驀地抬起臉來,彷彿要改變心情似地搖搖頭。
「真的很抱歉。」
聽到弘樹再次道歉,她露出有些歉疚的笑臉說道:
「就說算了啦。不過,你欠我一次喔。」
雖然話中猶然帶有威脅,但彩香很乾脆地原諒了他。
「不過話說回來,你最近常賴床耶?」
「我有點睡不著。」
「因為你老愛玩推特吧?三更半夜瘋狂轉貼什麼『我把家裡不用的家電組成棒球隊了』這種無聊的文章。」
「那個很有趣吧。」
「不是有不有趣的問題吧!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
弘樹突然表情凝重地停下腳步。
「怎麼了?」
彩香一臉訝異地問。
然而,弘樹卻佇立原地,抬頭仰望天空說:
「我偶爾……會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與方才截然不同,他的語氣極為認真。
「弘……樹……?」
「其實我不應該待在這裡……這個世界不是我真正的棲身之所……我偶爾會這麼想。」
風倏然停止。
沒錯,沒有人能證明自己真的存在。只要一個像這種微不足道的問題,就能讓身處的世界輕易瓦解。